第4頁 文 / 蘭京
她由這短暫的災難式接觸已經領悟到,跟他交手,分秒必爭。
「利息由你決定,只要借我可以盡速單獨回台北的錢就行。」她無法再跟這個人同行。他有他的個人風格及做事方式,但全都超過了她所能接納的範圍。
她也有自己的底限。
毫無意外地,他根本不甩她的終極宣告,逕自講起他的手機,旁若無人。
她茫然注目自己腿上擱的那套西裝,像是迷失在它外頭覆著的黑罩紋路上。她平常有時也會這樣,整個人空掉,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嘛,也不曉得自己在忙些什麼。總之,很忙。而且,沮喪。
短短幾小時之間,事情的變化太劇烈,所有的驚險刺激已經超越她這輩子的總和。她覺得好亂,而且周圍的人也都很不友善,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孤傲地對著手機密切溝通,眼光卻銳利地觀測著她的落寞。
奇怪的女人。
「妳先說說妳這邊的事件版本吧。」他啪地俐落合上手機,淡然下令。
「我已經說過了,也只有那一種版本。」信不信隨他。
「妳沒交代妳跟潔兒的關係。」
「朋友。」
「什麼樣的朋友?」
「魏先生,你想玩律師的法庭答辯遊戲是你的事,但我不是犯人。」
「可是有重大嫌疑。」
他以為他是誰?
「我必須要搞清楚妳跟潔兒到底是什麼交情,才能決定要幫妳到什麼程度。」
不知為何,他對潔兒的執著,令她感到某種難以言喻的不舒服。
「我的猜測是,妳若不是笨到完全都在狀況外,就是精到拚命地在我面前扮演無辜。」就跟潔兒一樣狡獪。
她有生以來,沒受過這麼大的羞辱,氣到找不出字眼來罵。她的坦誠,沒有一次得到他應有的尊重。就算他和潔兒有過什麼不愉快,有必要因此就把新仇舊恨遷怒到她頭上來嗎?
「我懶得對潔兒的交遊廣闊做任何評判,」他嫌惡的口吻卻已經在定罪。「但是她跟她未婚夫怎樣、跟她男朋友怎樣,完全是她的事,我並不想被牽涉到她與其他男人的混戰當中,去替她當信差、跑龍套、收拾殘局。」
「魏先生,我很同情你的立場。但是——」
「我不需要妳的同情,而需要妳解釋清楚,妳在這遊戲裡到底是什麼角色。」
「潔兒的朋友!」要她說幾遍才夠?
「妳一直在閃躲著我的問題:妳們究竟是什麼樣的朋友。」對於她氣急敗壞的嬌嚷,他冷然毫不留情。「有的朋友老死不相往來、有的朋友只有表面上的熱絡、有的朋友則是超過正常的友誼,不但交流彼此的身體,還交流彼此的性伴侶!」
「是又怎樣?!」
他微瞇寒眸,審析她的氣到發抖,彷彿評估著她這回應只是在賭氣,還是被他逼出的真實底細。
「如果你的幫忙是要談條件的,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訴你,我不希罕你的幫忙——」
「反正妳已經安全逃脫米蘭了?」
言下之意,她像是在利用他的協助脫身,達到目的了就想甩人。
他輕噱。「這招還真的和潔兒一模一樣。」
真是夠了!
她霍然起身,抱著那套西裝衝出包廂門,快步趕往節節車廂末端的加掛餐車。她並不想用餐,但目前只有那裡離他最遠。她也沒在趕時間,只是不想被他看到自己氣到哭的窩囊德行。
一進餐車,狹長卻豪華溫馨的格局、暖熱的食物芬芳、乘客們怡然愜意的氣氛,令她深感格格不入。趕緊揀個最角落雙人對座的小桌,面壁入座。
她這一坐,才尷尬憶起,自己身無分文,挫折到不行,卻還得假笑地對服務生扯謊:她等她男伴到了再點餐。
好想回家。
她以左掌撐在臉旁,狀若悠閒,其實是在掩護自己的淚顏。
被人誤解的感覺太糟糕,遠超過她所能承受,甚至連澄清或申訴的機會也沒有,只能一路處於挨打狀態,無力反擊。
這份劣勢,並不是來自於大男人與小女人的對峙。潔兒也是個小女人,卻輕鬆扳倒一堆大男人,把他們踩得死死的。但她不是潔兒,她沒有那種個性,也沒有那種能力。
她至今都無法適應這個世界,她的價值觀和生活態度也不被這個世界肯定。
魏君士說對了,她確實在閃躲她和潔兒的友誼,本能性地在拒絕著什麼。
潔兒曾在她學生時代救過她一命,雖然她們交情不深,但她一直記得自己欠潔兒這份情。不過,也僅止於此。潔兒在學校就已是風雲人物,男女通吃,尤其喜歡招聚一群艷麗的同黨,自組小圈圈,烘托她的甜美。其間的曖昧情愫,也是校園中的熱門話題。
潔兒永遠不寂寞。
她不想被牽扯到這些複雜的關係,淡淡地與潔兒保持安全距離。如今,潔兒有難,向她追討當年的人情,她當然義不容辭,可是沒料到這災難竟會因此變成她的。
她本來還以為這只是場單純的遊戲:當潔兒的替身,在米蘭招搖出沒,好讓潔兒可以甩開狗仔,和男友秘密潛往西西里島,熱情度假。
她曾偷偷羨慕過潔兒——不是嚮往潔兒的肉體奔放,而是嚮往她的獨樹一格,好有自己的特色;不被人牽著鼻子走,反倒牽引了好多人。
眾星拱月。
假扮潔兒,應該會很有趣,她也想試試看充當這一輪明月的感覺。好奇心壓倒性地勝過警覺心,結果淪入這種光景。
這場冒險,徹底失敗,她終究不是潔兒。
妳明明就是只家貓,何必硬要當野豹?
男友曾有的感歎,一語成讖,但她就是放棄不了這份夢想。而現在……
「嗨,妳一個人嗎?」
一句溫柔的英語招呼,嚇得她趕緊抹掉淚痕,快快以笑容掩飾。
打招呼的男子將這視為邀請,優雅入座。她頓時陷入困境,為難得不知所措:該怎麼請他離開才好?
對方極具紳士風度地點了滿桌美食,輔以美酒。食物的香氣使她領悟到,自己原來早就餓壞了。若是平常,她不會接受這種款待,但……她好餓,也好累。一連串的混戰與衝突,使她非常渴望如此溫暖的友善。
他很健談,親切介紹他在普羅旺斯的美麗莊園,陽光如何地燦爛、景色如何地宜人、美酒如何地香醇,一面評比著眼前的品牌與年份,一面慇勤地替她斟滿酒杯。
她盡量避免狼吞虎嚥、盡量捧場,對他的自吹自擂不時投以肯定及沉默的微笑。眼前的餐點雖然美味,可是太鹹。
桌上沒水,只能以酒解渴。
真奇怪,一個微笑就能換得一頓飽餐,這其中的邏輯到底在哪裡?
「和美麗的女人共享晚餐,就是一種享受。」他怡然回答她的困擾。
只不過同桌吃飯,有什麼好享受的?
「妳這是在邀請我嗎?」他興味盎然。
邀請什麼?
「比同桌吃飯更進一步的享受。」
啊,他想歪了。她是在問他問題,並沒有在做什麼邀請。
他好笑。「妳真會吊男人胃口。」
她有嗎?
「我向來對東方女人沒轍,老被迷得暈頭轉向,可是還沒碰過妳這麼高明的無辜小羊。」每句性感挑逗,都像單純的迷惑。
問題應該是出在,真的無辜被認為是裝的無辜吧。那一定是之前有過裝的無辜,而且裝得很高明,使得真正的無辜出現時,會被誤認為是裝的。假的被看作真的,真的被污蔑成假的,實在很傷人。
「那麼妳是真的,還是假的?」
他這麼問,就已經是在羞辱她了。
「抱歉,我無意冒犯。」他牽起桌上擱著的白嫩小手,輕輕吻上他的歉意。「妳說話總是這麼嬌滴滴的嗎?連生氣也是?」
不然呢?他以為她現在的不悅是假的?
「那妳的邀請呢?我也可以當作是真的嗎?」
她從來不講假話。但是……邀請?
迷惘之際,她擱在對方掌心裡的小手,猝地被一股霸道的力量拉開,箝進憤怒的拳頭裡。
好痛!
「你找她有什麼事嗎?」
魏君士?他憑什麼凶對方?而且,他這樣抓她的手做什麼?
「先生,是她邀請我入座——」
「現在你可以滾了,因為那是我的位子。」
任對方再有修養,也受不了這種愚弄。他起身丟下餐巾,對她投以一記鄙視。
太過分了!對方又沒有對她怎麼樣!
「沒有怎樣?」他切齒低狺,怒目譴責。「等妳有怎樣就已經太遲了!」
他完全不顧旁人眼光,悍然押著她離開,活像逮捕犯人歸案,毫不妥協,也不聽她的嬌聲抗議。他只有鋼鐵意志,必定貫徹到底。
他憑什麼這樣?!
她的控訴,刺中他的要害。是啊,他憑什麼這樣?
他把人拖回原來的六人座包廂內時,裡頭一名沒有預約隨意入座的背包旅行者,被他的奔騰怒火嚇到,連忙扛回椅下的背包,逃往其他安全車廂去也。
他快氣炸了,卻原因不明——這更令他火冒三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