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綠痕
揚掌拍開房門走至外頭,她怔愕地看著分明是在夜裡,卻出現在天際上頭的漫天彩霞,半響,不顧法王與廣目的攔阻,她飛快地穿過後院,使勁往上千躍,騰在空中的身子在轉了幾個圈子後,安然落定在莊外遠處,就在此時,一抹熟悉的身子映人她的眼簾,令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而後難以相信地看著四下。
百來座的羅漢與上千座的佛像,正將她團團圍住,她先是看了看身後的山莊,再將目光跳向遠處像是海市蜃樓般,出現在千山之外的法寺樓宇。
一座座有著莊嚴法相的石像,在她被困在原地動彈不得之時,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子問深深屏住了氣息,怔看著塑像齊轉過頭來,千雙眼眸裡相同且不善的目光,在下一刻,不讓她躲避地直直射向她。
可能是察覺到了她的心意吧,當她強忍下顫抖,再次向身後的山莊退了一步時,所有的石像紛紛朝她伸出手,爭先恐後地扯住她的裙擺、拉住她的衣袖、拖住她的長髮,令她痛得開幹不了口,也不讓她有機會呼救。
原本近在眼前的盤絲山莊,在她遭石像給淹沒在其中時,愈退愈遠,也愈來愈模糊,她奮力推開四下的石像,朝山莊的方向伸出手,驀地,自暗處裡竄出來的一隻熟識的掌心,緊緊握住她的腕間,一鼓作氣地將她拉離重圍之中。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闖入陣中,一把將她拉離那兒,腳下步伐一步也不敢停的滕玉,在她有些跟不上時,彎下身子打橫將她抱起,腳下一踏,登時拔地而起。
「你打算上哪去?」在這座山莊才剛剛抵達新地,卻遭到佛界迅速的包圍時,他本是打算不與佛界硬碰硬,就直接快換下一個停歇之地以避開佛界,豈料,她居然撿在這當頭自投羅網地擅自出莊。
「我……」子問直喘著氣,看著底下的山莊在滕玉帶著她離開時,亦消失不見蹤影,可那些原本待在地上的石像,卻化為兩道光影,直跟在他們的後頭尾隨著他們。
忙著擺脫它們之餘,滕玉還有心思追根究底。
「我不在的那幾日,佛界可有派誰來找過你?」該不會是說客都已派過了,在遭她拒絕後,所以這一回佛界才打算來硬的?
她愣了愣,隨後不禁撫額長歎。
「你又是親眼所見,還是在暗地裡布了眼線?」為什麼她的一舉一動,始終都不曾逃過他的眼下?
「我猜得出來。」他拉起繡滿鬼咒的衣袖,密密將她蓋住「佛界想對你做什麼?」
「我怎可能知情?」她兩手環住他的頸項,有些不解地看著他不往別的方向逃,偏帶著她往下頭的村落跑,直跑向一戶傍山人家後院處。
竹影澎湃,幽徑曲曲折折,放恣的綠意掩住了他們的身影,滕玉帶著她躲至一叢綠竹後頭,一邊拉來外衣蓋住他們倆,一邊觀望著遠處即將趕到的追兵,再用隱匿之法好好地藏起了他們倆。
疑惑像是顆扔進水塘裡的小石子,輕點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面對那兩個窮迫不捨的追兵,滕玉有些疑惑,不懂他們為何不在一開始就置子問於死地,反而只想擒她?
或許,對佛界來說,他們也很為難吧?
佛界有意滅修羅道,六界皆知,偏偏她先前又找上了修羅道裡的皇甫遲,對佛界來說,她這個奉命來人間的佛物,究竟是個礙事的存在,還是個就將要變成毫無利用價值,故必須出手收拾一下,免得她攪亂一池春水的家醜?
安定下了狂奔的心跳後,子問好奇地看著不死心在他們上頭盤旋的兩道人影。
「那是……」
「佛界三護法中的來鴻與鳴蟲。」聽鬼後說,他們三護法中之所以總少了個宿鳥,是因為宿鳥老喜歡黏著晴空,而晴空,則是個不守清規的佛界大例外,無視於他是何等身份,三不五時往他們鬼界跑就算了,還什麼人不交來當朋友,偏就是挑上了鬼後。
從沒聽說過的佛名,讓一頭霧水的子問怎麼想也想不通,看著他們走遠的身影,她苦苦思索,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加上她又不認得這兩尊佛,他們找上她是想做什麼?
淡淡的酒香,自林外村人的院落裡飄了過來,趁上頭找尋她的來鴻與鳴蟲走遠了,她站起身子抬首看去,溫暖的燈火下,吃著晚春酒的村人們,放聲歡笑歌唱,不識天意下識愁滋味,彷彿小小一份一家和樂的幸福,對他們來說就已很是足夠。
她從不曾想像過她的生命裡也能有那等景況,也沒法想像。當地掉過頭去,不願多看時,一道小小的身影,搖搖晃晃地走過她面前的小徑,一路直朝著林裡的水池走去,她不經意多看一眼,心房倏地一緊。
年約七、八歲的女孩,雙目無神地走著,在她的身後,有只緊緊攀附在她背上的魔界血魔,伸長了一雙骷髏手緊掐住女孩肩頭。白森森利牙緊咬住她的喉際,一口又一口貪婪地吸食著女孩的血,並迫使著女孩走向林裡的水池。
子問從沒想過,盡歡之際,接踵而來的,竟是悲從中來。
下一瞬間,池面上漾開了激烈的水花,有若大夢初醒的女孩,在發現自己身處於水中,備受驚嚇地想要上岸,子問毫不猶豫地推開了滕玉環抱著她的雙臂,沖巨池邊一掌殺了魔物之後,也不管她全然不知池水的深淺,快步地走人池裡,一心只想快些將那個在水面上只掙扎了一會兒,就像顆石子般,快速沉進池水深處的女孩拉起來,但她沒料到,下一刻,她一腳空,也無聲地跟著沉進水裡。
漆黑不見五指的池水中,什麼都碰不到構不著,子問費力地踩著水想回到水面上,就著水面上隱隱的亮光,四下在水中尋找著女孩的身影。當她就快力竭之際,一回頭,卻赫見方纔那個女孩,就近在她的面前,對她瞪大了眼、微張著嘴,小小的臉蛋上佈滿了恐懼,她連忙一把抱住小女孩,就在這時,滕玉探進池裡的雙手亦使勁地將她給拖離水中。
「你瘋了嗎?你以為你在做什麼?」滕玉頻頻拍打著她的背脊,邊大聲向她喝問。
「她還有沒有氣?」濕淋淋的發猶黏在面上,她忙不迭地推開他的身子,「快別管我了,你先去瞧瞧她!」
滕玉的眼中抹過一份難解的神色,緊緊握住她的雙肩,制止住了她的動作後,再緩緩回首瞧著那個安安靜靜躺在池畔,面上毫無半點血色的女孩。
「怎麼樣?她要不要緊?」她心急如焚地問著,沒料到,所接觸的,卻是他遺憾的目光。
「她不在那個軀殼裡了。」他徐徐說著,就像事前早已預料到了般。
不在?那她會上哪去?
子問急忙跪在女孩的身旁,伸手去探女孩的鼻息,當她的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身軀之時,在她身後突不其然地多添了一份寒意,她不安地回過頭,就見在滕玉的身旁,靜立著一抹方離世的遊魂。
「還給她……」她不斷搖首,懇求地直拉著他的衣袖,「現在就把魂魄還給她,或許她還有一線機會……」
伸手摸著她頰上光滑的淚,滕玉也很想成全她,只是無論他再怎麼算,那個看上去就像是睡著般的女孩,姓名早已登在生死簿之上,而他並沒有那個職權去改變,今夜他會來此,或許是因掌管生死的性命閻羅早已料到,故才特意要他來收取這一抹流離的魂魄。
「太遲了。」
一顆清淚懸在她尖尖的下頷處,子問雙目瞬也不地,瞧著他過於平靜就接受生死的表情,在他朝身後彈彈指後,不一會兒,幾道黑影自地底竄了出來,靜跪在他的身後。
她茫然地問:「……你要帶她去哪?」
「我有我的職責,我不能讓她流落在這座人間。眼下,她有個真正該歸去的地方。」他伸指輕拈,佇立在原地搖曳的遊魂,就像朵落地的秋葉般,無法反抗地遭他交給了那些等候著的捕魂鬼差。
叢叢的火光,此起彼落的高聲呼喊,自竹林外邊傳了過來,看著穿過林間的閃爍光影,聆聽著女孩家人們的聲音,子問坐在原地動也不動,眼前來來去去的,是那措手不及的失去。
滕玉柔聲勸著,「放手吧,她的家人就快到了。」
「為什麼……」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這是她的命,因生死簿上怎麼寫的,生命就得怎麼走,你再如何不捨,也不能改變什麼。」看過了太多的生死與不幸後,他已經再也感受不到什麼了,因此他雖明白她的心痛,卻再也不能感同身受。
彷彿所有的力氣都在他的話裡被抽空了,她低首看著她空蕩蕩的掌心。
「她就沒有半分反抗的權利嗎?」「沒有。」已然麻木的他早就習以為常,「人間之人,對於上蒼與他界眾生,向來就只能承受,而不能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