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綠痕
他沒有留她,只是看著她愈走愈遠的背影,就像遙遠的那日一般,他記得那時,他也是這麼看著這具被青鸞帶走的身影。
一殿的香燭熄了泰半,四下忽明忽暗,然而外頭的雨淚,卻是滴之不盡,薄薄的雨簾捲去子問愈走愈遠的身子,滕玉默然地瞧著她殘留在階梯盡處泥地裡的淺淺鞋印,在下知情的雨絲殷殷灌溉下,那麼一點點她曾走過的心血足跡,遭雨淚盛滿填平,融混在鋪地的雨水裡,再也追認不出半點傷心。
當年一臉迷惘的她、以往總是在笑意後頭藏著心事的她,和方才淚流滿面的她……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他記憶的書頁上,無聲記上一頁又一頁,繪下一筆又一筆,可是,無論他再怎麼想將她的臉龐看仔細,他就是看不清,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她。
他只知,在他眼中,她就像朵不能開口,始終只能流浪在湖心中的蓮,離開了自己的原處後,在溫暖的水澤裡,失去了方向……
世界是如此幽暗、空曠,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與呼吸。
冰涼的細雨緩緩將她打醒,生平頭一回睜開雙眼的她,首先體驗到的,就是孤寂。
乾燥的空氣裡,毒辣的太陽曬得連沙粒都變得火燙,一地不絕於耳的哀號、痛苦哭叫,竄人她的耳底,同時,那也是此生頭一回聽見的聲音。連綿不絕的雨絲,輕敲著綁在馬兒頸間的駝鈴,那鈴音,清脆得彷彿這世上再無這等令人泫然欲泣,可又無法落下淚水的樂音,當它在空氣中宛若漣漪股地盪開來時,這等平常只是掛在牲畜身上,毫不起眼的駝鈴,彷彿可以衝破遠方黑暗的天際……
那時的她多麼希望,有個人能夠陪在她的身邊,不管是什麼人,只要有人能陪在她的身邊就好。
第2章
雖說朝她伸出手的青鸞,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般,二話不說地帶走了她,可青鸞看不穿的是,自那日起的數百年來,在她的這雙眼裡,究竟瞧見了什麼?
她看見了遍地被捨棄的憐憫,一如她。
在來到神界後,她則看見了一地的慾望,一如無冕。
她再也不想再看得、聽得那麼清楚了。
像是上蒼想要流盡所有的春淚似的,自那日以來,接連下了三日大雨,讓子問離莊了三日後,滕玉這才找著了她。
悄悄踏入幾乎被埋沒在荒煙蔓草裡的廢墟,滕玉仰首看著四下造型巨大的佛像石雕,或頹或傾、或破或散,全都集中遭棄置在這個地方,放眼看去,儘是淒清,且破敗得令人心寒。
在這處廢墟裡走了一會兒後,他輕輕往上一躍,而後低首靜看著這三日來全然不與他聯繫,也似乎根本不打算回莊的她。
躺在一座大型的塑像上的佛掌中,子問頸間露出來的雪白皮膚、披散了的黑髮、包裹在大紅色衣袍裡的窕窈纖軀,他不禁覺得,落在佛之掌心中的她,有著一種妖艷異常的風情,令他胸膛裡那顆已死的心微微悸動之餘,亦令他難以抵擋與招架。
他微側過首,看著眼前近處,那一座遭人們以利斧削去了一半臉龐的大佛。
「這兒是哪?」
一動也不想動的子問,兩眼直視著晴蒼,緩緩張開了乾澀的雙唇,像是想說什麼,不過一會兒,她又把聲音關回喉際。
彎身蹲跪在她的身旁,滕玉取來繫在腰間的水壺,一手扶起她的頸間,讓清甜的甘泉滋潤了她的唇辦後,再脫下外裳蓋住逼身冰涼的她。
「這些佛像,怎會淪落至此?」與那些躲躲藏藏的鬼類相比,在人間,佛界之佛不是一直以來都享有崇高的地位嗎?為何它們會有著既被愛之卻又遭毀之的下場?
過了很久,她才幽幽地啟口,「因它們讓人們失望了。」
「它們什麼都沒有做不是嗎?」他在她的身旁坐妥,轉動她的身子,將她的頭靠在他的腿上。
「就是因為什麼都沒有做。」她目不斜視地望著直射至她眼底的陽光,「人們就是這般,貪圖個新鮮,卻又擁有無窮的野心。因此,當座上佛愈來愈不能滿足祈禱的人們,人們便開始怪罪於上蒼,可他們卻不願去瞭解,無論是妖是神是鬼是魔是佛,再如何努力,也都有個極限等在那兒。」
就只是因為人們所追求的,並不是座上佛所能給予的,因此失望的人們,便不再相信它們,甚至認為,棄之,也無妨,而這,就是人間之人。
這一點,她很早以前就明白了,她也曾經認為,這是總是刻意視而不見的佛界自找的,可當她真正去體會人們心中滿溢的恨之時,那不可拒絕的心灰,又讓她覺得,求與被求者,其實都是一樣的膽小與蠻橫,甚至容不下一絲拒絕。
「你很失望嗎?」滕玉撫著她的發,注意到她似乎清瘦了不少。
她倦累地合上眼,「我只是慶幸,我不必在這座人間待得太久而已。」
在乎了太多太久後,除了自己外,她已經不想再去在乎些什麼了。以前的她,會去在意每一朵盛開的花朵、每一繒曾經纏繞在指尖的烏黑髮絲、失意人眼中所蔓盛著的悲傷、在所有星星都入睡後才甦醒的露珠……
漸漸地,這些讓她的生命開始有了不該存在的重擔,而在摻人喜怒哀樂與慾望之後,她眼中的淚水,也開始有了那等不是她所能肩負的重量。也許人生本就是個負荷,而它太重太沉,有太多人試著想要挑起,卻又在各種理由,或是毫無原由、或是在他人的強迫下,而不得不輕輕放下。
下一刻,一直照耀著她的陽光,遭滕玉俯探下來的身影遮住了,她沒有迴避,只是靜看著他的臉龐愈靠她愈近,在近至她的氣息都吹拂在他的面上時,他止住不動,感覺有些粗礪的掌指,劃過她的眼她的眉,最後停留在她的唇上。
「你真可放棄一切說走就走?」
「我能。」她定定地說著,目光沒有一絲動搖。
「就這麼不值得眷戀嗎?」
「什麼?」她頓了頓,「人間?」
「我。」
懸在她上方的唇,隨著他的話尾終於落下,微微張大眼的子問,在他交纏的視線下,忘了該怎麼掙扎離開,她更不明白的是,明明這一雙唇,原本就沒有絲毫熱意的,可是她卻覺得他的吻,溫暖得不可思議,就像這午後的陽光,將她猶記著的黑暗,逐至遠處。甚至不留點身影。
「難道我,不值得你眷戀?」他扶抱起她,讓她靠坐在他的身上,再自她的身後環住她的腰際,十指緊扣。
為什麼要這樣?
她一直都認為,她可以大方的鬆手走開的。
這片過於寬闊以及可以倚靠的胸膛,讓子問方纔所失去的力氣,頓時又流回她的身上,她試著想掙開他的環抱,但他卻將她攬得更緊,也不在乎是否弄疼了她,直至疲憊的她喘著氣往後靠回他的身上時,當他修長的指尖欲撫去她額際沁出的汗水時,她一手握住阻止。
「那一日在大殿上……我相信你已看得很清楚了。」長久以來她不肯說出口的,他不都明白了嗎?
「就只是因為你來自佛界?」他不以為然,「真要拒絕我,你得更有說服力一些。」
她忍不住低歎,「滕玉……」怎麼他固執的性子老是說犯就犯?他就不能偶爾也聽聽他人的話嗎?
「關於那日之事,我只想問,你恨佛界?」即使站得再遠,那時他還是看見了,那靜盛在她眼底的恨。
不想被揭開來的傷口,又再一次得暴露在他人面前,子問沉著臉,不承認也不否認,但當他自她後頭伸展開了雙手,像是將她納入羽翼底下般地環住她時,她顫著聲說。
「我一直……都不喜歡那種感覺。」
「什麼感覺?」
她垂下眼,「無能為力的感覺。」
她的骨子裡,生來就大悲大憫,也不管她願不願,可是,大部分的憐憫,卻都是來自於無能為力這四字上頭。日日夜夜,她就是這樣,看著、痛著,憐憫他人,甚至是試著幫助他人求得一個解脫之道。
倘若她說,她也很需要他人的憐憫呢?
倘若她告訴佛界,她嚮往淡泊過日,只要能夠不再為難自己,就算他人覺得這樣的她一點都不慈悲,反而很醜陋、很市儈,她還是會充耳不聞去做的。哪怕只有一會兒也好,她想放縱自己,大聲的告訴他人,人們的愛恨,像深淵,一旦落入其中,就再也逃不出生天,而她,就只是想放她自己一條生路而已。
到底要失去多少東西,才能交換一個夢想?
非要把一生都賠上了,才能應許一個成全?
明明根本就不想做的,她去做了,只因為她無法違背她的天命、她那與生俱來的本性。可是,從未有一人曾走進她的心聲,而她一直都不明白的是,在她胸口裡,滿心的空曠,又是所為何來?是不是非要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人間的盡頭,她才能得到個她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