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惜之
男生手支頭,不發一語。
他不想說話?很好,她哭的時候也不愛被打擾。
點點趴在膝蓋上,繼續掉淚,繼續慘兮兮地哭,哭得好悲切,一聲聲,上氣不接下氣,若是在深夜裡,很容易讓人誤解聶小倩大駕光臨。
男生嫌惡地往左邊移開幾吋。
他叫江希壬,是中學生,父母親在幼年時往生,他由奶奶一手帶大,祖孫相依為命,日子倒也幸福平順。
若不是日前,奶奶心臟病發作,他們的幸福會延續。
但醫生診斷後,幸福轉眼失蹤。
奶奶的心臟很糟糕,唯一的治療方式是換心,但換心不是簡單手術,除開龐大的醫療費用之外,還要排隊等候,聽說,大部分病患都是在等不到心臟的情況下往生。
況且,醫院評估過奶奶身體的各項指數,覺得依照眼前狀況,手術不是最好的選擇。醫生說得直接,他說眼前最好的方式是藥物控制,至於可以撐多久,誰都沒把握。
希壬夠獨立了,他也不是小到無法承受遽變的年紀,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恐懼,萬一最壞狀況發生,他就剩下一個人了,一個人的人生……無法想像。
「我錯了,我不該違背爺爺奶奶的意思,我該盡力勸歷行哥留下……嗚,對不起……是我害歷行哥出車禍,我是壞蛋加笨蛋,我是白癡和智障的綜合體,嗚……」
胖女孩哭得很戲劇化,不去演戲實在太對不起她的天賦異秉。
希壬無奈,屁股再挪兩公分。
他仰頭,讓眼底淚水風乾。
奶奶是堅強女性,辛苦了一輩子,殷殷期盼自己成器,而今,他未茁壯,她卻要先面對死亡,這教她情何以堪?
他思考著接下來的路,然而,女孩的哭聲斷斷續續,一而再、再而三破壞他的專注力。
「嗚……怎麼辦?帥帥歷行哥撞成鐘樓怪人,走到哪邊都會被人取笑,要是換成我,一定活不下去,怎麼辦?嗚……歷行哥怎麼辦、怎麼辦?」
活不下去嗎?正好,先把心臟捐出來再去自殺。希壬冷哼。
真是夠了,鐘樓怪人又如何,能活著還不夠?
希壬橫女孩一眼,拍拍屁股,打算走人,她的哭鬧聲,讓他沒辦法定下心冷靜思考。
胖女孩越哭越精采,她竟然在希壬起身前,倒向他的肩膀。
哇哩咧,要不是他的肩膀寬厚、身體強壯,誰受得了這種劇烈撞擊,那力道和慧星撞地球相差不大,一口氣撞死他身上兩千三百萬顆細胞。
希壬瞪她,她哭得理所當然。
「嗚嗚……你可不可以告訴我,要怎麼辦才好?」她抓起他的袖子往臉上胡亂抹。
髒!希壬扯回袖子,她以為他是人肉舒潔,還是立體五月花?
點點抬頭,淚眼迷濛問他:「請你告訴我,有什麼補救辦法?」
補救什麼?補救那個鐘樓怪人?關他鳥事?
「你可不可以給我建議,我做了壞事,把歷行哥害得支離破碎,我要怎麼做才能彌補過錯?」她抱住他的手臂問。
她問他就要答?誰規定的?他欠過她?
他把她的頭推開,然下個撞擊,她又撞回他懷裡。
這次有九二一的威力,威力不大,大概只像七百多顆原子彈同時爆發。
希壬想抽回手,但點點像只章魚似地,死拽著他不放,他從衣袋拿出原子筆當扳手,一隻一隻挖開她的手指頭,但下一秒鐘,她被扳開的手指頭又馬上扣回來。
「我該怎麼辦?求求你告訴我。沒有人肯跟我說話,要是你也不跟我講,我就好可憐哦……」
她一面哭、一面加大力氣,力氣大到希壬無能為力救回自己的手臂。
那麼孔武有力,怎不去比賽相撲?
希壬噴氣,沒見過既肥胖又愚蠢的愛哭女生,他百般不願意,可為了自己的潔癖,他還是從口袋抽出面紙,遞給她。
「你真好,謝謝你。」
用衛生紙胡亂抹一通,她吸吸鼻子,對他釋出笑意。
謝你的大頭鬼。希壬不耐煩地掃她一眼,他指指自己的手臂,暗示她,抱錯別人家的東西。
「哦!」
點點終於注意到了,鬆開兩手,臉上掛起歉意。
很好,她總算表現出人類行為。
甩兩下袖子,他轉開身。
「可以……」她只問一點點。
他猛回頭,死盯著她,點點嚇得把話縮回去。
兩人相視,點點在估計他的危險性,擔憂星火燎原,燒掉她一身脂肪;而他在審視她,看她還能夠讓人多討厭。
她嘴巴張張合合,片刻發不出聲音。
不問了,很好,識時務者為俊傑。他不想和她磨時間,二度轉身。
希壬拉開門,同刻,點點鼓足勇氣,對他的背影問:「你可以教我,我該怎麼辦嗎?」
什麼怎麼辦?哦,如何對鐘樓怪人做補救?答案很簡單。
希壬用冷冷的音節吐出兩個字:「獻身。」
有人願獻身給鐘樓怪人,鐘樓怪人肯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自信心。惡毒笑兩聲,希壬大步離開。
大哥哥說獻身……嗯,不錯的建議,這樣就可以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了。
對!她要告訴爺爺奶奶,不管歷行哥變成怎樣,她要嫁給他、照顧他一輩子,要是有人敢取笑他的容貌,她就跳過去揍對方一頓,要是有人敢背地裡說歷行哥的壞話,她要把他們罵到頭皮發臭。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她要擋在前頭,當歷行哥的盾牌,誰都不可以在她眼皮下對歷行哥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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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行哥……不對,是鈞璨哥,爺爺替他改姓名了。
鈞璨哥清醒,誰都不認得,車禍撞壞了他的記憶力。
姑姑問,幾時他才能恢復記憶,醫生說:「很難講,有人三五個月、有人三五年,也有人終生不再記得過去發生過的事情。」
醫生的說法讓爺爺當機立斷,他替歷行哥改名字、遷戶口,並捏造出一段不屬於鈞璨哥的過去,爺爺要鈞璨和台灣徹底分割。
爺爺的決定沒人敢異議,況且,鈞璨哥醒來後,大家都忙翻了,把時間拿來安慰他、照顧他都來不及,誰還有力氣去和爺爺作對?
到最後,連支持鈞璨哥回台灣的姑姑也承認,依他的病情,留在美國才能得到最好的醫療照顧。
中午,點點提藥膳進病房,笑彎眉,想把開心一併帶給鈞璨。因為他的脾氣很壞,對誰都壞,壞到讓人想抓狂。
「鈞璨哥,你瞧,我給你帶什麼?」
點點把紙袋打開,將白白香香的桂花倒進碟子裡,湊近他鼻間。
書上有寫,喪失記憶力的人要多給他和以前有關的刺激。雖然爺爺不希望鈞璨哥想起以往,但點點希望他至少想起,他是第一個送花給她的男生。
鈞璨在生氣,從他知道自己有張七零八落的臉孔時就不斷發飆。
雖然臉孔纏著紗布,雖然他不知道紗布下面是怎番模樣,但護士小姐的哀憐眼光,帶給他足夠想像。
他氣自己怎不在車禍中死亡,為何留著一口氣,面對比怪物更可怕的自己。除了對殘破的面容生氣之外,對過往的事一無所知也讓他氣急敗壞。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圍在身邊的「家人」是假是真,他氣自己被困在小小的病床上,無力改變眼前,他有非常嚴重的挫敗感。
然,甜甜的花香飄進鼻息間,他的怒氣像洩了氣的球,不再精力旺盛,纖細的絲線牽動他心底某條神經。
眼光柔軟了,他喜歡這種小白花,喜歡它甜得讓人想一口吞下的香味。
「鈞璨哥,很棒的香味對不對?第一次見面,你送我這種花,我不認得它,但是好喜歡,我請園丁叔叔替我找,他找到了,告訴我,它的名字叫作桂花,還在花園裡種下好幾棵,等你出院,我天天拔一些,放在你床前,好不?」她叨叨說個不停。
他送她桂花,表示以前他喜歡她?
冷淡眼神飄過,他記不得她。
「記不得」再度惹火鈞璨,被桂花打散的怒氣,再度聚攏。
他痛恨這種感覺,身邊人個個對你熱切,你偏想不起來他們在你生命中佔據什麼角色,他像移民地球的外星怪獸,水土不服。
「餓了嗎?吃飯!」點點笑咪咪地把菜端到桌上。
鈞璨背過,不回頭。
她笑笑,繞到他面前說:「奶奶特地上唐人街買雪蛤,很補呢!你多吃點,把身體養好,才有力氣準備下次的開刀,整型後,你就會變成很帥的男生。」
鈞璨沒應話,撇開臉,不看點點。
「千萬別擔心,眼前的模樣只是暫時的,等整型手術過後,你將完全不一樣。」她不停勸說。
他仍舊不動,任憑點點說破喉嚨。
點點把雪蛤端近,笑瞇眼道:「你害怕整型手術嗎?不會啦,韓國人都很愛呢!那是他們的全民運動。聽說韓國父母如果生下女兒,從她出生那刻起,就替她們存錢,好讓她們長大後去整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