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文 / 衛小游
過去在宮廷裡,他的血統偶爾會困擾他。如今在這雪原中,他的血統似乎仍然是個問題。他沒有蘆芳那天池水一般的碧眸,他的五官其實肖似他的父親,只有他的輪廓稍有一點形似天雪山冰壁的線條。
而在這種種問題之下,眼前他更加無法釋懷的是秋季的到來。若依照太陰曆的算法,正月到三月是春天,四月到六月是夏天,而韶光如梭,轉眼間,已到了秋天了。九月則是各地諸侯朝覲天子的日子,如果他要趕上朝覲的儀節,至少要提前一個月啟程。這裡距離王都實在太過遙遠。
雖然第一年初到封地的皇子可以不行朝覲之禮,他可以不用急著回京覆命,但是……不為了朝覲,他有個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阿思朗,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回冬季牧場?」穆倫騎在馬上,看著慢慢轉黃的高山草原。秋天到了,很快地,他們就必須趕牛羊下山去過冬,北地的冬季來得早,也十分的漫長,因此當年輕人上山時,年老的族人往往就留在冬季牧場裡為族人準備過冬的糧草。冬季牧場是他們真正固t正的家。
穆倫喜歡在人前稱呼他給隱秀取的北夷名字,但隱秀一直覺得這名字很像是個玩笑。
他穿著保暖絲綢裁製的窄袖獵服,領子上披著有精緻刺繡的羽毛大氅,看起來與這高原的山、雪、人,格格不入。但這是他僅有的矜持。
他沒想到他會喜歡這個地方;如果可以,他願意永遠不回京,就在這裡終老一生。但是眼前他還有個牽掛。
不是蘆芳。儘管蘆芳此時早已行蹤成謎,但是他牽掛的不是她,因為不管身在何處,她總能照顧自己。
他也不能歎氣,因為穆倫會嘲笑他多愁善感。他不喜歡太經常給他人嘲笑自己的機會,那會害他們笑到嚴重內傷。
因此他只簡短地說:「暫時不。」
穆倫看著隱秀高踞大馬上的傲然姿態,老實說,他有些訝異這年輕人能馴服得了那匹才剛捕獲不久的高山野馬,可是他做到了,也因此為自己在沃薩克部族裡得到一些尊重。
這個血統不純的甥兒,是他唯一的姊姊所出。第一次見到隱秀時,他面無血色,嬌得不得了,他從沒看過哪個男人有像他一樣細的腰。
有些女人家見了他也差點吐血。隱秀的腰竟比他們族裡一些女人的還要細!
如果這是天朝人普遍的男子身形,那他簡直不敢想像天朝女子的腰身到底有多細了。說不定連兩隻手合握都綽綽有餘呢。
好在隱秀那腰,在他不著痕跡的催食下,稍稍粗了一點。他身子骨虛,或許也和他過去常年服食冰涎有關。那種毒即使在停吃之後,還能在體內殘留數年之久。雖然他已經很努力讓人調製解毒汁偷偷摻在他的食物裡,但成效仍然有限。穆倫發誓,他一定要將他那嬌得不像話的身體給養肥養壯,起碼也要養出一點胸肌來,那才叫做男人。
他正想利用回冬季牧場的幾個月裡讓族裡的長輩好好養他,他卻說……什麼?「什麼叫做『暫時不』?」不就不,還有暫時的嗎?「你不想見見呼倫嗎?」
呼倫沃薩克,前任部族首領。他的外祖父。
隱秀掉轉馬頭,看著穆倫道:「想。但是我得回盛京一趟。」
「回去向你的帝王老子覆命?」穆倫嘲弄地撇了撇嘴角。
那嘲弄的表情,使隱秀驚覺他們之間確實存在著血緣上的關係;穆倫那表情很像他。不自在地撫了撫嘴角,他說:「不是。」
隨即,他看見穆倫眼中射出好奇的光采,忍不住失笑。如果他說出他一定得回京的原因,恐怕這位「大單于」會笑死吧。他一直認為他很嬌,如果他再表現出一點點「兒女情長」的樣子,不知道會被說成什麼樣子?嬌滴滴?嘖。
隱秀決定閉上嘴。他不想說出自己果真是「兒女情長」。
天雪山的確景致壯闊,足以使人忘卻世俗的煩惱,卻仍不足以使他遺忘心中的牽掛。
敏銳地發現到隱秀轉開了臉,穆倫立刻瞇起眼。
不想說是嗎?可是他也不是笨蛋。他回想著這個夏季以來,經常在隱秀臉上看見的表情。他經常將目光放到很遠的地方去,像是若有所思……
穆倫畢竟比隱秀年長,不是沒見識過男女間的歡愛。
北夷族人在情感上非常堅定,只要愛上一個人,就會傾盡全力,直到得到對方,或被斷然拒絕。他當然看得出隱秀臉上的表情意謂何事。
「阿思朗,你有沒有考慮過接受部族裡姑娘們的示愛?」穆倫說:「據我所知,有幾個年輕的姑娘們很喜歡你,為了你,只差沒打起架來聽。」
這可是真實不虛的話。雖然這小子血統不純,但是他那張比女人還漂亮的臉彌補了他的小小「缺陷」,讓很多頗有家業的女子們紛紛想招他入帳為婿。
隱秀是何許人物!想與他比心機、套他的話,穆倫還得勤加練習。他不無諷刺的哼笑出聲。「如果你是想要知道我是不是已有意中人,其實告訴你也無妨。」
北夷各大部族的族長有男有女,在這裡,不只有男人才能當家,也有不少女子擁有廣大的牧場和家業,可以招男人人幕當丈夫。這在只有男子能在外奮鬥的天朝來說,應該足以驚世駭俗吧。
只是隱秀很訝異,以這些高原人的審美角度來看,他算是很瘦弱的那種男子,竟有女人想要為他相爭,倒是十分地新鮮。忍不住想起在宮裡時,福氣那丫頭似乎始終不認為他相貌俊美。思及福氣,他的眼神由冷轉熱。
穆倫見到了隱秀的改變,有些訝異地聽見他說:「我確實有個意中人,只是我得先找到她,這是個約定。」
穆倫再怎麼樣也沒料到,像隱秀這樣一個外表冷然、凡事漠不關心、總在一旁冷淡看著的男子,內心也有燃燒的時候。是個什麼樣的女子,竟可以點燃他心中的火焰?使他不再那麼高高在上、不再那麼矜持?他真的、真的,好奇了。
「找到她以後,你會把她帶回來嗎?」穆倫覺得自己會十分想會會那個奇妙的姑娘。足以使隱秀丟開臉上的面具,表現出真實情感的姑娘,一定很奇妙。
隱秀猛地回頭,黑色的深眸轉向穆倫。
他知不知道他剛剛說了什麼話?「你想要我帶她『回來』?」彷彿這雪原才是他的家鄉。
穆倫不覺得自己有哪裡說錯了。他不以為意地笑道:「怎麼,有問題?我不都叫你『阿思朗沃薩克』了嗎?」如果隱秀自己找不到歸屬感,那是他自己的問題,不是他們的。沃薩克族人一向有容乃大。
隱秀反被質問,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耳畔,他聽見牛羊自在吃草的聲音,不遠處有馬鳴蕭蕭,他胯下的野馬也躍躍欲呼應,雪鷹飛翔過蒼蒼天際,谷地間有雪羚掠影,從深山谷地裡吹來的風帶來幾絲令人清醒的冷意。
在這裡,沒有醜惡的權位爭奪;在這裡,不需要憂心言行上是否不夠謹慎;在這裡,可以愉悅地盡情大笑,被嘲笑時大可以嘲笑回去,也不用煩惱是否會被人記恨心裡。
他不知道父皇到底為什麼要派他到這個地方來。
是為了綏撫邊民?還是因為知道他已經無法忍受那烏煙瘴氣的宮廷?所以讓他來臨穹之地,真正要綏撫的其實是他自己?
那個人……一國之君,隱秀突然發現,他似乎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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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時節,隱秀啟程回返王都。
九月之際,他回到宮廷裡,與其他自各地返回的皇子們共同拜行朝覲之禮後,又拜謁太后,並回住夏暉宮。
昔日的宮人依舊,但身邊的近侍已非樂彌,或曾經伺候過他的任何一個人。
初回宮,宮裡的繁文褥節竟使他有些不適應。勉強敷衍一番,總算克制住翻臉的衝動,臉上虛偽地掛著安全的萬年微笑。
這輩子,他既沒有當太子的野心,也不想爭奪些什麼。同父異母的兄弟間明爭暗鬥,使他感到不耐煩,索性避居夏暉宮裡,謝絕客訪,並將所有的時間用來找尋福氣。
她說過,等他回來時,她會在宮裡等他。
他相信她。他相信她會在這後宮裡。福氣不是那種會說謊的人。
他原本認為,只要他花點心思,即使後宮宮女無數,要找到一個人也還不算太過困難。他絕對可以找到她。
他錯了。
當他開始找尋時,他首先調閱內務府那邊的檔案,上頭竟然記載福氣在他遠赴臨穹不久後便因染上急病而病危,被送到傷寒局照料,沒多久就猝死宮外。
一般宮人如果染病,都會集中送到傷寒局。如果病癒,就可以回宮,反之,就會被送到墳場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