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衛小游
他凝住笑,眼神專注。「妳這丫頭真怪,有時看起來傻傻的什麼都不懂,有時卻又像是什麼都懂……」他目光轉深。「福氣,來我身邊,我需要妳。」一出口,他才驀然領悟,他確實需要她的陪伴。
我需要妳。
不過是清淺的幾個字,卻有如千鈞力道狠狠撞進她心底。她的心怦然而動,使她差點衝口答應,但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哽住。
看出她的遲疑,他斂起笑容。儘管唇邊還掛著笑,但已經不是真笑了。
她想拒絕他。
又一次。
到底是為了什麼?
隱秀不自覺微微蹙起眉頭。「福氣,在妳心底,我是什麼人?」
福氣訝然。「你……是隱秀啊。」
「隱秀又是誰?」他追問。
「呃,就是你呀。」見他搖頭,福氣猜測著他想要的答案。「你是隱秀,是七皇子,是個主子。」這麼多的身份,他想要她回答哪一個?
「不。不是這樣。」他說:「如果我是妳的朋友,妳怎麼會忍心拒絕我?而如果我是個主子,妳又怎麼能夠拒絕我?」
注意到這其中的矛盾了嗎?不管他是誰,福氣都沒理由拒絕他。
福氣呆住。像是領悟了什麼,她猛然站了起來。「對不起!隱秀,我……」無法解釋。
他扯住她裙襬,硬是拖住她亟欲逃走的身勢。「福氣,我問妳最後一次。」
福氣不敢和他拉扯,以免扯破了衣衫。一張小臉因為急切和不知所措而皺了起來。「隱秀……求求你……」
「求我什麼?」他瞇起眼,冷笑起來。到底有什麼天大的理由,讓她不能將事情說清楚?
蘆芳已經離開了,他還有什麼好顧慮的?突然間,他覺得自己無法忍受福氣對他有所隱瞞。其他人,他都可以不在乎,只有她,只有福氣,不可以。
「快說!」他想逼她說出真相。
但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女史在歷代史官系統中,一向都是被秘密地隱藏起來的。歷史上,沒有一個女史的身份被公諸於世。
隱秀見她咬牙咬唇,十分苦惱,於是放開她的裙襬,改捉住她細緻的腳踝,將她輕輕一扯。福氣低呼一聲,跌在他身上。他捉住她的腰,與她鼻碰鼻,眼對眼,用嚇死人的目光鎖住她的心。
福氣從沒見過這樣執拗的隱秀,忍不住嚇了一跳,顫抖起來。
「隱秀,拜託你不要這樣……啊!」秋夜裡,竟無端打起了雷。震耳的雷聲讓福氣嚇得尖叫一聲,撲倒在隱秀身上,雙肩抖得猶如不勝風雨摧殘的雛菊。
「雷呀!打雷了!」嗚,這是上天在處罰她沒對隱秀說實話嗎?才想著,雷聲又接連隆隆作響,福氣連忙將頭埋在隱秀懷裡。
隱秀從沒在打雷時跟福氣相處過。她抖得像隻兔子,全身透出失控的恐懼。
好半晌,他才反應過來。
她怕雷。
見到她受驚害怕的模樣,他反倒冷靜了下來,撫著她的肩膀道:「別怕,這是秋雷呀。俗諺說,秋禊夜裡打秋雷,雷響三聲慶豐年。能聽到這雷聲是件好事,別怕。妳再聽聽,雷聲已經過去了。」
也不曉得福氣聽進去了沒有,她好像止不住戰慄,隱秀擁她許久,才聽見她細聲說:「我小時候,貪玩,躲在破水缸裡,不小心睡著了……沒想到後來下起了大雨,還打雷,一個大雷就打在我的頭頂上,有棵樹倒下來,壓在水缸上,我爬出不去,只能一直哭一直哭,等我爹回家來救我……嗚……隱秀,請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我真的有苦衷……」
起先,他聽她說起幼年的事,還覺得有點好笑,可聽到後來「苦衷」兩字,想起先前他所下的通牒,隱秀不發一語的將福氣扶穩,讓她站好,見她還斷斷續續地掉著眼淚,他索性拿袖子替她抹臉。
待一張哭紅的臉抹淨了,他才轉過身去,輕歎一聲。「福氣,妳聽好。」
雖然沒回過頭,但是他知道她屏住了氣息,這才說:
「宮廷裡有個規矩,妳也許聽過。皇子在二十歲以前可以住在後宮裡,但在年滿二十歲、行過冠禮之後,就必須接受君上詔命到分封的領地,擔任正式的佐政官職。我是個皇子,明天春天,我就滿二十了,屆時我會被派到我尚不知道在何處的封地去,一年當中只能在九月朝覲時回京一個月。如果政務繁忙,或許會有好幾年無法回京,除非君上下詔……妳有聽懂我說的這些話嗎?福氣,如果妳不來我身邊,當我離京之後,也許我們不會再見面。」
福氣不僅聽懂了,還聽得非常清楚。如果她現在不到隱秀身邊,明年春天以後,她有可能會一輩子再也見不到隱秀!那使她無比愕然。
他沒回頭。「我不知道妳的苦衷是什麼,但我真的想要妳陪在我身邊。這是我最後一次問妳,如果妳還是不能……那麼我們從今以後最好別再見面。」他才剛剛送走蘆芳,如果注定還要失去些什麼的話,也許長痛不如短痛。
福氣瞪著隱秀的背影,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以後不再見面……永遠都不能見面……光是用想的,心就像是被冰鑽鑿碎,又哪能真的面對那樣的結果!
在她的想像裡,當然,有一天,她還是會離開的,只是她原以為那時她將會笑笑地對他揮手,預期還有相見的一日,思念是必然的,卻不至於要了她的命。
她以為她還有時間,起碼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她可以慢慢地將他的身影鏤刻在心底,永誌不忘。
可原來那只是她一廂情願罷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隱秀明年會離開王都,而過了今晚,她就會失去他。
因為無論如何她都沒有辦法到他的身邊去,四哥還在等她入宮替代他。
好痛。
她做下出決定。
胸口好痛。
好奇怪為什麼連身體也跟著疼痛起來,好像有一股悶痛感聚往體內不知名的深處,然後湧現,那陌生的痛覺使她冷汗直流,身軀發顫。
她咬著牙,深怕自己會痛叫出聲。
她想要衝上前去緊緊抱住隱秀的腰,但腳卻生了根似的,釘在地上,連抬都抬不起來。心被自己的矛盾割裂,身體也像是在同時間被撕裂開來。
隱秀遲遲等不到她的回應,輕歎一聲,沒有回頭地走了。
福氣眼睜睜看著他離開,卻沒辦法叫他別走。她抱著疼痛的下腹,眼淚和汗水浸濕了她的臉龐。
那種痛的感覺,就此烙印記憶深處裡。每月都要痛上一次。
十五歲的少女初潮,伴隨著懵懂的情愫,染紅了她失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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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福氣被分派到梅貴妃居住的綬梅宮裡當值。
一樣是當個灑掃丫頭。初來乍到新地方,等級仍是最資淺的。
梅妃育有一子,即是當今十皇子。福氣鎮日在外殿裡掃落葉、抹灰塵,從來沒見過這名皇子。聽其他宮人說,十皇子十分好學,幾乎夜夜留宿在專門教導皇子們習書習武的杏黌學館裡,與老師們切磋。
梅妃背後的家族勢力十分龐大,當今左丞相即是梅家人。福氣雖然被分派到綬梅宮裡做事,卻因為這裡規矩分明,資淺宮人不得進入內殿,因此從來只是遠遠地看著新主子的身影,從來沒真正見過主人一面。
她日日掃著落葉,轉眼間,竟又過了數月。當冬日第一場初雪鵝毛般落下時,她才掃走秋日最後一批黃葉。
那輕盈的初雪,又輕又軟,碰上她仰望天際的鼻尖,一下子就融化了。
那紛飛的白雪,教她忍不住想起一個愛穿白衣的年輕男子。秋禊那天晚上,他說不再與她見面,竟是說真的。從那日以後,她真的不曾再見過他。
第一次,福氣真正體會到深宮歲月的漫長。她也很少笑了。
「妳是誰?」一個低沉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召回她的心神。
福氣眨眨眼,這才發現自己在流淚。她趕緊抹乾臉,看向那名很顯然是在問她話的年輕男子。
他穿著銀衣玉袍,頭戴珠冠,桃腮粉面,容貌竟比女子更為精緻,年歲大約和隱秀相去不遠。福氣不曾見過這個人,但從他可以自由進出綬梅宮這一點來看,她想,他必定就是那名好學的十皇子了。
看見他一臉興味的盯著她,福氣趕緊恭身道:「小婢是剛調來的宮女。」
「我知道妳是新來的。我沒見過妳,我是問妳的名字。妳是從哪裡過來的?」他看她身上的冬服並非簇新,可見她必定不是剛入宮的新人,而是從別的地方調過來的。他不曾見過她。
「我……小婢名叫福氣。」她低著頭說。
「福氣?」十皇子起先沒有特別的反應,直到他腦海中閃過一件事。「妳是從雲蘆宮過來的?」這名字他似乎是聽過的,但先前並沒有特別放在心上。畢竟,她不過是個小宮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