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衛小游
他走出夏暉宮,步道上的積雪已被清除,結冰的石磚也灑了木灰,以防行人滑倒。再過不久,就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屆時宮廷裡的景色就會煥然一新,不再是白雪茫茫一片了。
宮女多穿著白色冬服,有時還真是分不清楚是人還是雪哩。
他走過的路上,零星的幾個宮人遠遠見到他便紛紛低頭屈膝行禮,劃分出主子和僕人之間的階級分野。他態度尊貴地走過她們面前,不給予任何的青睞,直到轉入雪林裡,才揚起一抹笑,也鬆了一口氣。
正要扭頭轉個彎去白稚宮探視皇祖母之際,積雪林中,一抹嬌小而鬼祟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宮女穿著冬日常服,手上拿著一顆大甜棗,左顧右盼,眼神慌張,彷彿誤闖秘林的野兔,一時間因迷失了方向而不知所措。
他一眼就認出她。「福氣,妳在這裡做什麼?」
一聽見自己的名字,福氣連忙轉過身來,見到隱秀,她眼神一亮,如釋重負地跑向他,卻不料腳底踩著一攤融雪,整個人滑了出去。
隱秀順勢接住她撲來的身子,將她穩住。見她忙不迭道謝,他不禁感到好笑。
福氣掙扎地站穩後,雙頰因欣喜而轉為紅潤。「啊,梨江大人,你在這——」
「隱秀。」他更正道。「叫我隱秀就好,這裡沒別的人。」瞥見她手中的棗子,想起先前守在夏暉宮外的那陣仗,不禁神色詭異地看著她問:「福氣,妳該不會也是來找黃梨江的吧?」
沒留意他以第三人稱的口吻稱呼「黃梨江」的詭異方式,順著他的視線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棗子,福氣羞赧笑著承認:
「唉,可不是嗎?宮女姊姊們在我手裡塞了一顆棗子後,就叫我『快跟上』,說是夏暉宮裡來了個美男子,快去看,運氣好的話——」
「運氣好的話,被這位美男子看上了,說不定能當上一個小妾,跟著出宮快活去?」隱秀替她講完後頭的話。
福氣尷尬地點點頭。「我原先不知道宮女姊姊們說的是你。春蕊姊姊只說是個美男子,沒告訴我是誰。我想說,既然有美男子可看,就跟來瞧瞧也無妨啊,畢竟大家都愛看美男,沒想到……」
她的遲疑,使隱秀笑問:「沒想到這美男子就是我,或是沒想到我是個美男子?」
「呃,」福氣老實回答:「都有耶。」因此有點兒失望哩。
隱秀差點掩不住訝異。「難道妳不認為我是個美男子嗎?福氣。」
這倒新鮮。過去不知道有多少人欽羨讚美他的相貌,認為他是皇子中最俊秀的,而這小丫頭卻認為他不俊美?
福氣為難地看著隱秀說:「也不是這樣說啦。只是我從小就在我哥哥們身邊長大,我那些哥哥們個個美如天人,看久了就麻痺了。老實說我實在分辨不出你到底算不算是個美男子……」
隱秀聞言,只是微挑起眉,不太相信福氣的說詞。
本國內如果真有這樣俊美如天人的男子,必定會轟動全國。
君不見,東土的衛玠、潘安仁作古不知多久了,還有人在歌頌他們的美貌;而西土史上也不乏有名的俊逸男子,即使身份低微如前朝的弄臣柳芳潤、何容之等人,也因為相貌俊美勝過女子,而在史上被載下一筆,傳頌至今。
可福氣只不過是個尋常的小宮女啊,哪裡可能會有一群如「天人」的兄長?這形容會不會太過誇張了點?也許是因為護短或者眼界不高的緣故吧?畢竟,一個小宮女能見過多少男人?而她如此吹捧自家兄長,也是人之常晴。
對此,他也不好責怪她,畢竟,夏蟲不可語冰,福氣看不出一個男人的相貌是否俊美,不是她的錯。如此一想,隱秀心裡才舒坦一些。
雖然平時他人誇讚他的相貌,他都只當是恭維,不認為那是真心話,唯有這丫頭,他卻希望她覺得他是個好看的男人。他不是沒意識到其中的矛盾。
注意力改放到她手中的甜棗上,他問:「所以妳也打算在看到『我』之後,把那顆棗子送給『我』嗎?」千萬要記住,在她面前他是黃梨江,不是七皇子隱秀。
宮女在看見心儀男子時,往往會倣傚民間追求習俗,將花果擲向對方,以吸引男子的注意;男子倘若有意,就會將身上的玉飾回贈給那名女子。這習俗源自東土,卻在西土大陸盛行多時。
可福氣看了看那棗子,又看了看隱秀,眉峰小小攏聚起來。「唔,其實不是很想說。我已經好久沒吃到新鮮的水果了,剛剛春梅柿姊匆忙塞給我一顆甜棗後,我就好想自己吃掉這顆棗子喔。」當個小宮女,三餐吃食都很簡陋,想吃到當季水果,更是難上加難,不像以前在家時……
她的誠實回答,再度令隱秀感到錯愕。「那如果說,我能帶妳出宮,妳會把這顆棗子送給我嗎?」畢竟,這不就是大多數宮女們一生中最大的心願?
「你要帶我出宮?」福氣瞪大眼睛。
隱秀點點頭。只要他願意,他的確可以幫助福氣脫離目前的處境。
可隱秀沒想到福氣會斷然拒絕,就像上次他提議要替她換個工作地點一樣。她竟然拒絕他!
「不用啦,我沒有要出宮啊。」福氣有些著急地搖頭說。「而且我也還不能出宮啦,你千萬別幫倒忙啊,梨江大人。」
隱秀很少猜錯他人的心思,卻一再錯解福氣的想法,這使得他有點錯愕。畢竟這丫頭是個這麼沒心眼的小宮女……可是她卻說,她不想出宮?
「叫我隱秀。」他不悅地扯了扯唇角,看上去恰恰是個練習過的微笑角度。「還有,妳說我是在幫倒忙?這話怎麼說?」他輕聲地問。
福氣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他那笑容看起來怪可怕的。可又覺得嘲笑別人的表情好像不太厚道,因此她只是回答:「因為我還不想出宮,你現在讓我出宮的話,當然就是幫倒忙啊。」
隱秀語氣更輕地問:「福氣,我問的是,妳為什麼不想出宮?」
「因為……」福氣苦惱地斟酌道:「我爹和我哥哥們都希望我待在後宮裡,我這一輩子都不能離開宮廷,而且……我想我也應該這麼做……」這是宿命吧。
隱秀不懂。他想再問為什麼,但福氣眼神中的焦慮阻止了他。
「啊,不說這些了。在這裡遇到你正好,梨……隱秀。」
奇怪?總覺得有點叫不出他的小字,感覺有點冒犯。怎麼會這樣呢?
之前在別的地方都還好好的呀,為什麼在這夏暉宮附近,她就叫不出來了?唉呀,先不管那麼多了。
「隱、隱秀,你能不能幫我個忙,帶我去昭陽殿啊?剛剛宮女姊姊們一聽說梨江大人——呃,就是你——從夏暉宮側門離開了,大夥兒就追了過去,結果我一個不小心落單了。我今天是陪公主去昭陽殿聽女箴的,等一會兒公主要回宮時,萬一我不在旁邊……」那就糟了。
隱秀艱難地從她一長串的話中捕捉到幾個重點,忍不住笑問:「妳還是認不得路啊,福氣?」
福氣羞愧地辯稱:「唉,因為這後宮太大了嘛,而且我入宮還不到半年……」這句話好像也說過很多次了呴?唉呀,不管啦,反正她也想不出別的說辭。
雖是如此,可隱秀總覺得,即使再過個一年半載,福氣依然還是不會認路。有些人天生就沒有方向感,他猜想她就是其中之一。
雖然很想嘲笑她,但是見她一臉焦急的模樣,他有點心軟了。「好吧,我就再做一次好人,帶妳去昭陽殿吧。」
福氣感激地自動捉住隱秀的衣袖。
往昭陽殿的路上,他問:「聽說每月朔日,在昭陽殿宣講女箴的女史氏,常年都以覆面示人,這是真的嗎?」
福氣點頭道:「是真的啊。」
「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隱秀壞心地猜測:「難不成是因為她很醜?」
「才不是呢!」福氣用力地反對。「是因為她很美、很美啦。」
「哦?妳見過?」當然不可能吧,宮裡沒有人見過的。
「……」福氣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看,說不出話了吧。他好笑地想。
「我……沒見過……」福氣的語氣莫名地傷感起來。「雖然我真的很想見她一面。」因為已經好久沒見面了呀,自從那時起……就沒再見過面了。
隱秀不明白福氣那句話真正的意思,也沒多心。事實上,他比較介意另一件事。「福氣,妳什麼時候才會把我告訴妳的秘密說出去?」他有點希望她快點說出去,這樣他就不會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沒有人是真正可以信賴的,他只要瞭解這一點就夠了。
說到那個「秘密」,福氣就火大!她更用力地捉住他的衣袖,又扭又絞,好像那是他的肉,想擰下一塊。「還敢問呀!你知不知道你害慘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