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杜默雨
爹疼著她、寵著她,她跟著爹讀史,讀過了帝王將相,看過了興衰成敗;對她來說,那是遙遠的文字,她是女孩兒,她不管那些,她只管和爹相依為命,每天開心地笑、痛快地玩、安穩地睡,日子單純得像是天上的白雲飄過,自然、恬淡。
「爹呀,為什麼你要當御史大夫?」她扯了扯爹的黑亮鬍子,窩在爹的懷裡問道:「要說別人的壞話呢,這不是討人厭的差事嗎?」
「哈哈!這是皇上看得起爹。」爹很自豪地摸摸她的頭。「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爹是幫皇上將鏡子擦乾淨啊。」
啥?!原來爹每天那麼早起床就是去擦鏡子?爹好辛苦喔!白天要擦鏡子,晚上還得想事情、寫文章,往往見爹在書房熬夜,她揉著惺忪睡眼拉爹去睡覺,卻總是不知不覺臥在爹的腿上睡著了。
十二歲立冬的那天,氣候格外嚴寒,她穿了紅棉襖子,照樣在大門口期盼爹回家,等了又等,等過了申時,還是不見爹的影子,老管家全伯跑去都察院探問,那邊回的卻是說談大人下了朝後並沒有過來。
到了夜晚,眾人心急如焚,她也餓了一天的肚子,爹的一位同僚跑來,神情驚恐地告訴他們:談大人被打入天牢了!
她害怕得大哭,全伯四處探詢奔走,然而爹幾位當官的朋友卻無從知曉爹為何下獄,隱隱得知好像是得罪了王丞相。可是王丞相權傾朝野,頗得皇上信任,終究是無人敢仗義執言。全伯奔波了十來天,還是無法進入天牢看主子,最後不敵年老體衰,累倒了。
家中無主,她鎮日流淚,早來的雪花飄在窗外,浸寒了她的心。
她抹去眼淚,穿上最美麗的衣裳,跑到王丞相府外等候。
「丞相!求求您放了我爹!」好不容易,終於盼到王丞相回來了。
「她是誰?」王沖從轎子出來,神色倨傲地問隨從。
「她是談圖禹的女兒,已經等很久了。」
「趕她回去!」王沖陡生怒意。「敢彈劾本相,是談圖禹找死!」
「求丞相讓我去看爹!」她苦苦哀求,退而求其次。
「哼!他想讓我進天牢,我就先讓他進去嘗嘗那滋味。」王衝口氣森冷,臉色猙獰。「不給他看書,不給他寫字,不給他見親人,不給他見太陽,不准任何人跟他說話,只照給他吃三餐,看他還敢不敢跟本相作對!」
她呆了!爹是落入了怎樣一個慘無人道的地獄裡?
她回到家,惶惶終日,以淚洗臉。全伯讓兒子接回老家休養,家僕也因支付不出月銀而遣退,偌大的屋子裡,只留她一個幼小的孤女,白天和黑夜對她來說都沒有差別了,她小小的生命已陷入了黑暗不見天日,一想到爹被囚禁的遭遇,她就要躲在被子裡號啕大哭。
整整三個月,她的琴蒙上了灰塵,爹的硯池早已乾涸,筆架結了一層蛛網,淒涼的年過了,積雪融了,院子的枯樹不知寒冬已過,猶抖瑟著枯伎,不願吐出新芽。
她癡癡地坐在午後陽光下,心卻被封閉在深黑的囚籠裡。
「小豆子。」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
這是誰?怎會喚她的小名?她震驚地望向了大門。
一個老人扶住門板,搖搖晃晃走了進來;他鬚髮花白凌亂,雙眼疲憊憂傷,臉頰凹陷,身形瘦削,一身破衣,腳步顫抖;人雖陌生,卻依稀看得出她所熟悉的神態,這是——
「爹啊!」她放聲大哭,跑過去緊緊抱住了爹。
「小豆子!」爹也抱住了她,老淚縱橫。「爹只盼著這一天啊,怕是再也見不到我的好女兒了。」
「爹!小豆子好想你!好想你!」她盡情地痛哭,幾乎不敢相信爹一下子蒼老成這樣。
聽說王丞相得急病死了,皇上查出王沖弄權罪狀,下旨鞭屍抄家,任命顧德道為新丞相;爹放了出來,補還官銜和俸祿,改任翰林院大學士,負責編史,不再涉及朝廷政務,目的就是要他安心休養。
原以為一切都平靜了,可是她和爹仍陷在噩夢中無法醒來。
「好黑!」爹又驚醒了,驚恐地喊道:「小豆子!燈!燈!」
「來了。」爹的身子尚未復原,夜晚她就睡在爹的房間,一聽聲音立即起身,將並未熄滅的油燈捻亮了些,安慰道:「爹,沒事了。」
「小豆子,我不要待在房間,我要出去!」
「好。爹,小豆子陪你到院子散步。」
無數個夜晚,她提著油燈,扶爹在院子裡繞圈子,跟爹說話,直到爹的心情平靜下來,東方漸現魚肚白,父女這才入房安歇。
三個月的黑牢不只催人老,爹整個人都變了,從一個直言敢諫的愕愕之士變成一個畏縮膽怯的小老頭;夜夜的驚惶,不只驚擾著爹,也深深困擾著她;縱使她想用心照顧爹,但十三歲弱小的她已經力不從心了。
幸好,仙娥姐來到了談家。她不計酬勞微薄,任勞任怨地服侍爹,爹在她的細心照料下,不再經常半夜驚醒,也慢慢地恢復了健康。
爹很滿意新職,每天上翰林院,認真地看書編史,不議政,不管事;仙娥姐成了自家人,他們一家三口在天子腳下平靜度日,與世無爭。
十六歲的夏天,外面傳說皇帝又要選妃了,她不當一回事,心思雀躍著,只想快快變個法子催促溫吞的爹給仙娥姐一個名分……這時卻來了一道聖旨,選立她為皇帝的新妃子。
好個皇恩浩蕩的青天霹靂!爹又開始半夜起來團團轉了。
「小豆子,怎麼辦?」爹不斷地自責。「是爹疏忽了,明知選的是十四到十六歲的閨女,爹應該為妳訂門婚事避開的。唉!是爹不好。」
「老爺,先睡下吧。」已經數日不眠的仙娥姐柔聲勸說著。
「不行!我睡不下,我怎能將小豆子送去那種地方。」爹又急又慌,失魂落魄。「為什麼我一輩子盡忠朝廷,換得的卻是這樣的下場!」
爹的眼神渙散,嘴裡不斷重複相同的話,一切言行仿如當年重現。
她好心疼!她不要爹自責,更不想爹擔憂驚慌,這不該是爹要承受的。
既然命運無可抵擋,當妃子是她自個兒的事,那麼,就讓她一肩扛下來吧。
「爹,我要當妃子了耶。」她握住了爹的手臂,撒嬌地搖了搖。「這是我們談家的殊榮,若不是我的容貌品德皆在眾人之上,哪能被選為妃子?哇!原來我是大美人呢。」
「小豆子,妳很歡喜?」
「嗯。」她用力地點頭,綻出最甜美的笑顏。「爹啊,你也要開心呀,以後是國丈大人了,人人都要尊敬你,你走起路來也有風了。」
「呵呵,國丈大人?」爹咧嘴傻笑。「呵啊……嗚嗚。」
「爹呀,你怎麼高興得哭了?」她極力克制住衝上眼眶的淚水,仍是嬌笑道:「來喔,小豆子幫你擦眼淚。」
她日日展露新嫁娘的歡喜笑靨,直到迎婚使將她迎上富麗堂皇的輿轎,放下了花團錦簇的紅絲轎簾,她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她很快便擦去了,不讓淚水壞了臉上的妝。從今以後,她換了新面孔,不再是小豆子,而是沒有名字的寧妃談氏。
不是早就哭干眼淚了嗎?為什麼心還是這麼酸苦,淚水還是這麼多,抹都抹不完呢?
若淚能流成河,她願隨波而去,再也不要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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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呼嘯,原野蒼茫,一輪冷月高掛夜空。
端木驥策馬爬上陡峭的山坡,來到了高崖巔峰;他輕拉韁繩,奔雷聰即停下腳步,穩穩地馱著馬背上的兩人,屹立於山巔。
懷裡的人兒仍在輕輕啜泣。他心中一歎,放開韁繩,將兩臂圈緊了裹在披風裡的她,俯下了臉頰,緩緩地摩挲著她的頭髮。
他都聽到了。當奔雷聰出了城門後,一直保持安靜的她彷彿有所知覺,又開始哭泣;風聲呼號中,她的泣訴斷斷續續傳來,他也逐漸拼湊出她的心緒,一顆心頓感沉痛不已。
那年,朝廷暗潮洶湧,怎知竟會牽連到一個無辜的小姑娘。而他一次又一次的逗弄、自以為是的教訓她、甚至是冷言冷語刻意疏離她時,是否也一再地牽扯出她內心深處的極度痛楚?
仰頭望月,金黃色的月光染進了他的瞳眸,緩緩地化開了其中的沉鬱,漾出了柔和的水波。
他又低了頭,以唇輕輕拂過她的發,輕聲唱道:「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歌聲纏繞著風聲,悠悠緲緲地迴盪在高崖深谷之間。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醇厚低沉的男聲鑽進了她的耳際,談豆豆以為自己在作夢,她正臥在一條小船上,海水輕柔地晃呀晃,週身暖和得令她不想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