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杜默雨
「你,呃……」她沒膽厚臉皮要他扶她,話到嘴邊說不出口,眼裡卻瞧見他凌亂的衣衫,這才驚覺他是以肉身擋住倒下的書架,密密實實地護住了她,他……他救她?還哄了她?
「那個……嗯,你……」她還是支吾著,臉蛋不爭氣地泛起濃濃的紅暈,總算說道:「你還好吧?」
「托太后的福,臣安好。」他更是刻意忽視她的問候,以最冷硬的語氣道:「臣還請太后自重,妳身為皇太后,應是母儀天下,為天朝婦女典範,不是給妳耍任性的機會。」
「我哪兒任性了?」她坐在地上,不解地反問回去,一顆心又因他淡漠的教訓口吻給刺痛了。
他遠遠站著,她只能仰看他,這種他尊她卑的情勢令她很不舒服。
「本王讓妳進御書房已是破例。」他冷冷地道:「若要看上層架子的書,有的是梯子,不然就喚藏書樓的值班太監過來取書。妳是尊貴的太后,不是胡亂爬架子的猴兒。」
她瞠目結舌!他端出王爺的頭銜是怎樣?非得諷刺得她無地自容才顯得出他很了不起、很高高在上嗎?
他繼續冷聲道:「臣諫請太后莫要將閨閣時期的不良習氣帶進宮中,以免敗壞後宮風氣。」
「我哪有什麼不良習氣?!」她大聲嚷問。
「就是任性、不知分寸。妳要記得,妳不再是刁蠻的大小姐。」他數落道:「就說妳竟敢假扮太監出現在受俘大典上,這點就不可原諒。」
「我假扮太監礙著了誰?典禮照常順利進行啊。」
「妳是礙著了禮制,礙著了後宮規炬。本王不揭穿,是為了維護宮廷名聲,否則傳了出去,誰還將朝廷各項正式慶典當一回事?任一街頭小兒都可魚目混珠蒙了進來,妳置朝廷顏面何在?置皇上安危何在?」
「我只是去看,也有自信不會被發現……」
「這不是讓本王發現了嗎?」
她被激得頭暈腦脹。這事早就過去了,她也「認錯」讓他罰禁足藏書樓七天,為啥他又翻舊帳?他就是以羞辱教訓她為樂事嗎?
「好啊!」她將他的救命之恩撇到一邊去,直接反擊道:「既然平王爺很在意這事,你何不四處大聲傳揚?說咱天朝皇太后不守婦道,做出惇逆禮制之事,然後順便將我這太后廢了暝。」
「臣不敢廢太后。」他的人和聲音皆埋沒在昏暗的殘陽裡。
「呵!原來是怕人笑話你呀。我是你當初選立的皇后,很不幸地你所立非人,這就壞了平王爺的聲譽了。」她故意嘿嘿冷笑。
「皇太后地位尊崇,臣只能勸諫,無從廢起。」他加重了語氣。「但請皇太后明白,不要以為沒人管得了妳,就可以為所欲為。」
「夠了!」她用力按住地板想起身,不料卻按到了碎木塊,手掌頓感刺疼,她悶哼了一聲,隨即跳了起來,可這一震動,卻又牽得她臀部一陣悶痛,她呼吸一滯,立刻狠狠地咬住唇瓣,不再讓自己發出示弱的聲音。
「妳——」端木驥欲言又止。
「我很好。」談豆豆喘著氣,雙腳在書堆和木塊間找到空間站立,叉了腰穩住身形,直直瞪向黑暗中的高大身形,大聲宣示道:「端木驥!你聽著了,我是皇太后,我就是任性,我就是愛為所欲為,我就是不想拿後宮規矩框住自己,我的一切所作所為,你管不著!」
「本王就是要管。」
「那我問你,什麼是婦女典範?什麼是良好的後宮風氣?」她定向前,以逼問的口氣道:「你說啊!你說啊!」
「臣不是女子,不懂女德。」他挺立不動,迎向她的逼問。「可臣知道,今天妳當了皇太后,就只能守後宮的規矩,做皇太后該做的事。」
「什麼是皇太后該做的事?你告訴我!不然你憑什麼教訓我?!」
「太后自己明白。」
她一愣,停下了腳步。
宮中有的是「后妃列傳」、「宮人禮記」、「鳳儀錄」各式各樣有關後宮生活起居書行的規範、記載,以及前人傳記,鉅細靡遺,面面俱到,目的就是要后妃們恪遵禮法,奉行不渝。
說穿了,就是她得住在看似偌大的宮院裡,一輩子守著一個她得跪他拜他的花心丈夫,兢兢業業地奉守他家祖宗所訂下的女德規範。
溫?良?柔?順?恭?賢?孝?勤?貞?慈?靜……呵呵,再來呀,那位最會拼湊吉祥字眼的端木家祖先盡可再為她套上更多的桎梏呀。
即使她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卻也是身心最不得自由的囚徒。
她叉腰的雙手無力地滑下,緊緊地捏住了裙布,長髮披散在胸前,遮得她一張小臉更形瘦削,雙眼茫然,抓不住前途的焦點。
「看什麼看?!」她惱了,望向眼前的那團黑影,將身上所有的力氣嚷了出來。「好!端木驥,你有本事,你生來就是克我的!你又贏了,我以後再也不跟你爭辯了。」
他不發一語,幽沉的眸光隱藏在暗處。
「你根本不必浪費口水跟我嚕嗦這堆道理。」她猛指著他。「剛才就不要救我啊!我讓老鷹吃了、給書架砸了,也不關你的事!」
「怎不關我的事?天朝要為太后發喪,君臣要守靈,百姓要停樂,勞民傷財……」
「走開!」她不想再聽他挖苦她了,一點都不好笑!她是太后耶,豈容臣子如此作踐她。「你不是想走了嗎?!做什麼杵在那兒?!」
「藏書樓要關門了。」他沉聲道:「請太后……」
「我有腳自己會走,不用你請!走開!」
黑影轉身,移動腳步,一步一步走過書架,再一步一步下了樓梯,終至腳步聲消失在樓板底下。
談豆豆全身一虛,身子晃了晃,差點摔倒。
她急忙扶住了書架,才邁出小小的步伐,頓覺臀部又是一陣悶痛,且從脊骨尾端燒灼到兩邊,似乎就要將她的小屁股撕成兩半了。
淚水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她立刻抹去。這一點點皮肉疼痛算什麼?她不哭,再也沒有人能讓她哭泣。
她也要走了,她不喜歡待在這個黑暗陌生的地方,她要回去熟悉的寧壽宮……那個她將一輩子終老的所在……她也不想回去啊。
她舉步維艱,遲緩地踏下樓梯板子,一步一痛,從腳底傳到屁股,再撞擊到她的心臟,重重地擰著、絞著、刺著、戳著……
她走不動了,淚水淌個沒完沒了,她渾身冰冷無力,只能扶著牆壁緩緩地坐了下來,將自己頭臉埋進了臂彎膝蓋裡。
待在這裡也好,黑暗闋靜,閒人勿進,她可以用力地哭、狠狠地哭、發狂地哭,既不會嚇到單純的寶貴,也不會增添爹的憂煩,更不會讓那只木頭馬找到借口嘲笑她。
她今天是怎麼了,為什麼特別軟弱?是因為嚇壞了?還是讓那溫熱的懷抱給熏傻了?抑或仍迷惑於那雙近在咫尺的深邃瞳眸?
他的呼息吐在她的鼻尖,他的心跳震動著她的心跳,他的健臂緊摟在她的腰間,躲開了龐然如山倒下的書架……
呸!誰不好想,偏去想那只惡劣到可以五馬分屍的端木驥!
「嗚,爹……」好想爹,好想鑽進他的懷裡撒嬌喔。
可是爹在宮外,不可能讓他耗時費力來回一趟的。
「寶貴在哪裡……」她要她扶出去啊。
嗚,膽小的寶貴,主子在裡面沒出去,也不敢尋來嗎?
抬眼四顧,黑夜蒼茫。宮牆裡,住著上千口人,她竟是舉目無親!
她真的好孤獨!她是被隔離在高塔的皇太后,高高在上接受萬民的崇拜,俯瞰熱鬧的人間——是的,她就只能遠觀,再也無法親炙。
她不想自憐。這座皇城裡頭的女人全是一樣的命運,只是,進宮快兩年了,她也很努力地按本分過活,但……她就是無法適應嘛。
嗚嗚!她埋頭痛哭,將所有說不出的委屈和痛楚傾洩而出,哭聲藏在她蜷縮的身子裡,像聲聲響在遠方天際的悶雷,一波波地傳震了出去。
悶雷聲音細微,卻有其震撼力量,不單震動著藏書樓百年歲月的樓梯木板,也震動了站在樓梯腳下靜靜看她的男人。
夜幕低垂,最怕火光的藏書樓漆黑一片,唯獨淡淡的星光透窗而入,朦朦朧朧地映出那個捲成一團小球的身子。
也許是哭累了,抽泣聲漸漸停歇,顫動的肩頭也緩和了下來,披散的長髮不再隨著身子晃動,而是輕飄飄地垂蕩著。
他仍是靜靜地看她,心頭彷彿化成一汪湖水,讓那柳絲般的秀髮蕩漾出一圈圈沒有止境的漣漪。
涼風從樓下大門吹了進來,拂動了她的髮絲;他眸光一凝,立即解下外袍,悄聲走上階梯,輕輕地將袍子覆蓋在她身上。
下了樓,他走向一旁待命的寶貴,問道:「轎子準備好了嗎?」
「王爺,好了。」寶貴低聲回答。
「給太后睡一會兒,喚醒她後,小心扶她上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