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張小嫻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小矮人神色凝重地走進課室來,只吩咐我們自修,並沒有交代「盜墓者」發生了什麼事。
第二天,有同學帶了當天的報紙回來,解開了「盜墓者」失蹤之謎。她的照片登在港聞版第四版,耷拉著頭。用她常穿的那件灰色羊毛衫遮著臉,由一名體形是她一倍的女警押著。
報道說,這名三十八歲的女子在一家超市偷竊,當場給便衣保安逮著,從她的皮包裡搜到一堆並沒有付錢的零食,包括「西紅柿味百力滋」、
「金莎」巧克力、「旺旺」脆餅等等。這些都是「盜墓者」平時喜歡請我們吃的。
據那名便衣保安說。「盜墓者」失手被捕的時候沒反抗,只是用英語說了一聲「對不起」。
「她會不會有病?」偷過試題的大熊說。
「她不可能再回來教書了。」未來的殮葬業接班人星一說。
「她不回來,我們的大學試怎麼辦?」一向很崇拜「盜墓者」的芝儀說。
我突然覺得,冷靜的星一跟有時很無情的芝儀應該配成一對才是。
這天來上第一節課的小矮人,走進課室之後一直站在比他高很多的黑板前面,眼光掃過班上每一個人。久久沒說話。終於開口了,他帶點激動地說:「每個人小時候都崇拜過老師,但是,當你們長大之後,你們會覺得老師很渺小、覺得老師不外如是。是的,跟你們一樣,老師也是人,也有承受不起的壓力,就像我,血壓高、胃酸高、膽固醇更高,這方面,我絕對不是一個小矮人!」
我跟大熊飛快地對望了一眼,連忙低下頭去。天啊!小矮人原來一直知道自己的花名。
小矮人緊握著一雙拳頭,一字一句地說:「真正的渺小是戴上有色眼鏡去看人。」
望著轉過身去,背朝著我們伸長手臂踮起腳尖寫黑板的小矮人,我突然發覺,小矮人也有很感性和高大的時刻。但是,膽固醇高好像跟教書的壓力無關啊。
星一說的沒錯,「盜墓者」沒有再回來。據說,患有偷竊癖的她,原來一直有看心理醫生。另一位英文老師,洋人「哈利」代替了她。哈利教書比「盜墓者」
好,他愛說笑,還會跟我們討論《哈利。波特》。然而,我還是有點掛念羅拉。她在教員室裡的那張桌子動都沒動過,還是像她在的時候一樣,學生的作業簿和測驗卷堆得高高的,根本沒有自己的空間。
一個人的花名真的不可以亂改。幸好,大熊只叫大熊,不是叫「大盜」。
4
大學入學試漸漸迫近,我們也慢慢淡忘了「盜墓者」。二OO二年三月初的一天,男童院山坡上的樹都長出了新葉。這一天,在大熊男童院的家裡,他負責上網搜集過去幾年的試題,我一邊背書一邊用噴壺替籠子裡的皮皮洗澡。它看來不太享受,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拍著翅膀甩了甩身上的水珠。
我放下手裡的噴壺,打開鳥籠,把皮皮抱出來放在膝蓋上,用一把量尺量了一下它的長度。
「還是只得二十七公分長,兩年了,它一點都沒長大。」我順著皮皮的羽毛說。
大熊沒接腔,我轉過頭去,發現他不是在搜集試題。而是在網上打機。
「你在幹什麼?」我朝他吼道。
「玩一會兒沒關係。」他眼睛盯著計算機屏幕,正在玩槍戰。
「不行。」我走過去把遊戲關掉,說,「別再玩了,我們還要溫書啊。」
這時,樓下有人喊他。
大熊走到窗邊,打開窗往下看。我抱著皮皮站在他後面,看到幾個院童在下面叫他,他們其中一個手上拍著籃球。
「大熊哥,我們缺一個人比賽。」
大熊是什麼時候變成大熊哥的?
「我馬上來。」大熊轉身想走。
「不准去!」我抓住他一條手臂說。
「我很快回來。」他像泥鰍般從我手上溜走,飛也似的奔下樓梯去。
我回身,從窗口看到他會合了那伙男生,幾個人勾肩搭背地朝球場那邊走去。
「唉,這個人好像一點兒都不擔心考不上大學。」我跟皮皮說,皮皮嗄嗄叫了兩聲,就像是附和我似的。
我把皮皮放回籠子裡去,抓了一把瓜子餵它。皮皮沒吃瓜子,拍著翅膀,很想出來的樣子。大熊以前會由得它在屋裡飛。
「對不起,皮皮,你要習慣一下籠子。要是我放你出來,你一定會飛出去看看這個世界。你知道外面有很多麻鷹嗎?麻鷹最愛吃你這種像雪一樣白的葵花鸚鵡。」
皮皮收起翅膀,咬了咬我的手指,好像聽得懂我的說話,渾然忘了自己是一隻聾的鸚鵡。
「你是不是從新幾內亞來的?」我問皮皮。「我床邊有一張世界地圖,很大很大的!」我張開兩條手臂比著說,
「新幾內亞的標記,就是一隻葵花鸚鵡。」
我邊喂皮皮吃瓜子邊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有那張地圖嗎?秘密!是個連你主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既然你是聾子,告訴你應該很安全吧?」
皮皮那雙小眼睛懂性地眨了眨,好像聽得明白。它到底是根本沒聾,還是它生下來就是一副好像在聽別人說話的樣子?
我摸了摸它的頭,然後回到計算機桌上繼續搜尋過去幾年的試題。二oo一、二000、一九九九……我看看手錶,兩個鐘頭過去了,大熊竟然還沒有回來。我望著計算機屏幕,心裡愈想愈氣,拎起我的布包衝到下面球場去找他。
大熊還在那兒打球,我憋著一肚子氣在場邊站了很久,他都沒發覺我。
「大熊哥,你女朋友找你!」一個腳毛很多的男生終於看到我。
玩得滿頭大汗的大熊停了下來,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大熊哥,你女朋友很正點!」一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吹著口哨說。
我繃著臉,交叉雙臂盯著大熊。
「你女朋友生氣了,快去陪她吧。」一個矮得實在不該打籃球的男生,伸長手臂搭著大熊說。
「女生都很煩,我千方百計進來這裡,就是為了避開她們。」那個剛剛邊打球邊拿梳子梳頭的男生,自以為很幽默地說。
接著是一串爆笑聲,大夥兒互相推來推去。那個腳毛很多的男生用籃球頂了頂大熊的肚子,笑得全身顫抖,腳毛肯定掉了不少。大熊夾在他們中間,只懂尷尬地陪笑。
我覺得自己好像抱了一座活火山,一張臉燒得發燙,鼻孔都快要冒煙了。我一句話也沒說,掉頭就走。
「大熊哥。還不快去追!」
「大熊哥,你這次死定了!」
「大熊哥!不用怕!」
那伙男生在後面七嘴八舌地起哄,我鼓著腮,大踏步走出男童院的側門。我的臉一定非常黑,因為門口的警衛看到我時,好像給我嚇著,連忙替我開門。
我氣沖沖走出去,踩扁了一個剛從樹上掉下來的紅色漿果。
「維妮!你去哪兒?」大熊追了出來,有點結巴地說。
我直盯著他,一口氣地吼道:「討厭啊你!你說很快回來,結果打了兩個鍾還沒完。每天只有二十四小時,你用了兩個鍾打球,兩個鍾打機,你比別人睡得多,每天要睡十個鐘,吃飯洗澡加起來要用一個半鐘。
你每天還剩多少時間溫習?只有八個半鍾!「
大熊怔了一下。咧嘴笑著說:「你的算術為什麼突然進步那麼多?」
「別以為我會笑!我絕對不笑!」我咬著唇瞪著他,拚命憋住笑,卻很沒用地笑了出來。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我和大熊第一次吵架,因為好像只有我一個人生了一肚子氣,並沒有吵得成。然而,這一幕還是一直留在我記憶裡,每次想起也會笑。那天,我頭一次發現,雖然我也曾對別人生氣,卻從來沒有對大熊生起氣來的那種親密感。
原來,惟有那種親密感最會折磨人。
5
四月底,大學入學試開始了。我房間的書桌上放滿了用來提神的罐裝咖啡和各種各樣的零食。
考第一科的前一天晚上,十點鐘左右,我打電話給大熊,他竟然已經上了床睡覺。
「你書溫完了嗎?」我問大熊。
「你沒聽過短期記憶嗎?愈遲溫習,記得愈牢。」他打著呵欠說。
「明天就考試了,今天晚上還不算短期記憶嗎?」我邊吃巧克力邊說。
「我打算明天早一點起床溫習,那麼,看到試卷時,還很記得。」
「你可以早點起床再說吧。」我啜了一口咖啡。
不知道是不是巧克力和薯片吃得太多的緣故。雖然喝了三罐咖啡,半夜兩點鐘,給睡魔打敗的我,終於溜到床上去。當我懷著無限內疚給床邊的鬧鐘吵醒時。已經是早上七點鐘了。
「起床了!」我打電話給大熊,朝電話筒大喊。不出我所料,他還沒起床。
「聾的都聽到,我又不是皮皮。」他半睡半醒地說。
「皮皮不用考試,但是你要。」我一邊說一邊伸手出窗外,雨點啪嗒啪嗒地打在我掌心裡,幾朵烏雲聚攏在一起,看來將會有一場大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