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張小嫻
走出小公園,我和大熊漫步在月光下。
「一九九八的鈔票為什麼比一九九七的鈔票值錢?」
我問大熊。
「一九九八張鈔票自然比一九九七張鈔票值錢。」他說。
「原來這樣。真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當然了。」
「我也是第五屆的。」我告訴他。
「什麼第五屆?」
「你以為第五屆『奧斯卡』嗎?是第五屆『省港杯嬰兒爬行比賽』,我就是那個把你的紙尿褲扯下來的『慾海肥嬰』。」
「什麼?原來是你?」
「就是我。」
「但你現在不肥,真的是你?」
「那些是嬰兒肥嘛!我們認識十六年了。」
「那時還不算認識。」
「你記得阿瑛嗎?你的小學同學。她男朋友叫小畢。
她跟我一樣,假期在蛋糕店打工。「
「你是說『飄零瑛』?」
「『飄零瑛』?」
「她是孤兒,我們都這樣叫她。」
「你有沒有喜歡過她?」
「我……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阿瑛的身材很好呢。男生是不是都喜歡這種女生?」
「我怎麼知道。」
「我可不可以摸你?」
「這麼快?」
「我是說頭髮。」我痛快地弄亂他那一頭從來不梳的黑髮。
「唉,你幹什麼?」
「你將來當飛機師好嗎?」
「為什麼?」
「因為我會當空姐。」
這就是發生在十六歲的愛情故事。以後的日子裡。
我常常問大熊,他是不是故意輸給我,所以才會想出像十二生肖那麼傻的答案。然而,不管我怎樣旁敲側擊,他始終不肯說。
第三章落翅的小鳥
阿瑛十八歲生曰的那天,並沒有一個富翁父親留給她大筆遺產。但是,她有小畢、我和大熊在「十三貓」
陪她慶生。
那天是我頭一次跟小畢見面。不愛睡覺,也不愛剪髮的小畢有點瘦,額前凌亂的劉海遮著他那雙小得像一條縫的眼睛。我很奇怪他為什麼還能夠看東西。
小畢不笑的時候有點像個憂鬱的大男孩,咧嘴笑時卻邪邪的。像個壞孩子。
「他是魔鬼與天使的混合體。」阿瑛說。
「大熊是上帝的傑作。」身為女朋友,我當然也要替大熊助威。
「上帝的傑作」跟「天使與魔鬼的混合體」只要碰在一起。聊計算機和電子遊戲可以聊個沒完沒了。大熊那時已經很少泡遊戲機店了。他愛在家裡玩遊戲機。那樣更糟,他可以從早到晚玩個不停。
我和阿瑛不談這些,女孩子之間有許多比電子遊戲更有趣的話題。阿瑛考上了演藝學院,她喜歡演戲。那時候,我在念大學預科。
中學會考放榜的那天,我從小矮人手上接過成績單
時,大大鬆了一口氣。數學我竟然拿了合格。這全是大熊的功勞。他是很好的補習老師。他從來沒放棄我,只會咕噥:「這個世界原來真的有『數學白癡』!」
他默默忍受我補習的時候無聊地弄亂他的頭髮。只會小聲抱怨:「你為什麼不搞自己的頭髮?」
有時候,我們愛坐在小公園的長板凳上一起溫習。
我會從家裡帶幾罐可樂,藏在小噴泉的泉底冰著,那便可以一直喝到冰涼的可樂。當懶惰的大熊躺在長板凳上睡覺,我會毫不留情地把他抓起來,對他大吼:「快點溫書!你要和我一起念預科,一起上大學。
我絕對不會丟下你!「
結果,大熊和我,還有芝儀、星一,都可以留在原校念大學預科班。只是我們沒想到,小矮人就像強力膠一樣粘著我們。他竟然跟我們一起升班,繼續當我們的班主任。熏衣草和盜墓者也繼續教我們中文和英文。
我的擔心看來有點多餘,星一沒去嵩山少林寺出家。我不會看到他在同學會上表演少林絕學一指禪。
「魔女」白綺思上了大學。有一天,長髮披肩、身高一米七二的她開著一台耀眼的白色小跑車來接星一放學。
這件事當天造成了很大的轟動,「無限綺思」網站上。
大家熱烈討論星一和白綺思的戀情。男生紛紛打出一個個破碎的心。網主「綺思死士」更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張星一減肥前的照片,放在網上,大肆挖苦一番,許多「綺思迷」看了都嚷著要地獄式減肥。
這件事引來一批身為「星一迷」的女生的不滿。她們攻陷「無限綺思」網站,大罵網主「綺思死士」一定是個醜得不敢見人,只好躲起來的變態色情狂,更在「綺思不出,誰與爭鋒」這一句話前面自行加上一句:「帥哥星一,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綺思迷」和「星一迷」的罵戰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星一卻好像一點兒都不關心。他和白綺思的戀情傳開之後,圍繞他身邊的女生反而比以前更多,似乎大家都想跟白綺思比拚一下,沾沾她的光,星一也很樂意在女生之間周旋。
星一和大熊依然是好朋友,有時候,我們三個人會一起去吃午飯,聊些不著邊際的說話。有好多次,我都拉芝儀一起去。然而,芝儀只要聽到星一也去,便怎也不肯去。她會說:「我不想跟年度風頭人物一起。」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做過研究,比方說,當一個人一下子失掉十幾公斤,整個人的心理狀態會不會有什麼影響?性格會不會改變?我總覺得,星一併沒有減肥,而是有一個長得很像胖星一的瘦星一出現,跟胖星一交換了身份,就像《乞丐王子》的故事那樣。有一天,以前那個笑起來有一串下巴,跑起步來兩邊臉頰辟啪響的、比較開朗可愛的胖星一會回來。
阿瑛十八歲生曰那天,「星一迷」跟「綺思迷」的罵戰正進行得沸沸揚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從沒見過瘦星一的阿瑛看過網站上肥星一的照片,說:「他真的可以減掉十幾公斤?」
從沒見過胖星一的大熊說:「那個真的是星一?」
我的懷疑和假設也不是完全沒理由的。
我們說話的時候,一隻虎紋大胖貓打扮的服務生端來阿瑛的生曰蛋糕,上面插著十八根蠟燭。阿瑛興奮地站起來,雙手合攏,緊緊閉上眼睛許願。大熊站了起來,假裝拉長耳朵偷聽,引得我和小畢哈哈大笑。
那天分手之後,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見。我和阿瑛假曰打工的蛋糕店在一九九九年已經結業,曰式乳酪蛋糕不再流行。我那天帶給大熊吃的檸檬味和苦巧克力味乳酪蛋糕,從來就沒有機會推出市場。
回去的路上,我問大熊:「你有沒有鼻孔?」
「當然有。」
「你有沒有腳趾?」
「當然有。」
「你有沒有爸爸?」
「當然有。」
「你有沒有喜歡過阿瑛?」
「當然……」
『』你說出來,我不會生氣的,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我哄他。
然而,無論我用的是什麼詭計,大熊從來就沒中計。我想,每個人都有秘密吧。就像「十三貓」的天幕上的那些貓眼睛,每次數出來都不一樣,到底是不是那個天幕有機關,永遠是個謎。
2
阿瑛生日之後沒過幾天,便是二OO一年的聖誕和除夕。我們原本想要好好瘋一下,因為,過年之後,就得為大學試準備了。但是,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上的一通電話,改變了許多事情。
那天晚上七點鐘左右,我趴在床上追《哈利。波特》第一集,剛剛看到哈利從海格手上接到霍格華茲的入學通知書。這時,芝儀打電話來。她哭得很厲害。
「芝儀,什麼事?」我吃驚地問她。
「你有沒有上網?」她斷斷續續地說。
「我在看《哈利。波特》。什麼事?」
「徐璐死了。」她嗚咽。
「不會吧?她怎麼死的?」我跳了起來。
「自殺。我剛剛在網上看到的。」
「那不一定是真的。」我丟下書,走下床去開計算機。
「說她兩個鐘頭前死的。」芝儀哭著說。
「不會的,不會的。」我邊按鍵盤進聊天室邊擰開收音機。
我們常上的那個聊天室果然流傳著徐璐的死訊。據說,五點鐘左右,有人看到徐璐把車停在青馬大橋。她從車上走下來,攀過圍欄,徘徊了一陣,然後縱身從橋上跳下去,身體在半空中畫出一個優美的弧度。
「我看到了。不會是真的,你也知道很多人愛中傷她,新聞也沒報。芝儀,你先掛線,我待會再打給你。」
我馬上打給大熊。
「你有沒有上網?」我問他。
「我在打機。」大熊說。
「你快點幫我看看,網上傳徐璐死了傳得很厲害。」
「不會吧?」
我聽到大熊那邊按鍵盤的聲音。
一個鐘頭之後,電視新聞簡報出現了徐璐的照片,穿著黑色衣服的女主播嚴肅地報道徐璐的死訊。電視畫面上,徐璐的屍體由潛水員打撈上來,放在一張擔架床上。抬到車裡去。屍體從頭到腳用黑布裹著,沿途留下了一條水漬斑斑的路。
那天晚上。我沒法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