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張小嫻
味道倒也不錯。
我舐了舐嘴邊的紅莓汁,問大熊:「皮皮會說話嗎?」
他搖了搖頭。
我讀過那本《如何令你的鸚鵡聰明十倍》,原來,並不是每一種鸚鵡都會說話。但是,葵花鸚鵡一般都會說話。
大熊啜了一口「血飲」。說:「皮皮是聾的。」
「聾的?」我怔了一下,問大熊,「那你為什麼會買它?」
「是買回來才知道的,受騙了。」
「你為什麼不退回去?」
「退了回去,別的客人知道它是聾的,沒有人會要它。」大熊說,然後又說,「皮皮其實很聰明。」
「你怎樣發現它是聾的?」
「我教它說話教了三個月,每一次,它都拚命想說出來,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嗄嗄嗄地叫。於是,有一天,我對著它的耳朵大叫一聲,它竟然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後來我帶它去看獸醫,獸醫說它是聾的。」
「會不會就是你那一聲大叫把它的耳膜震裂了?」我說。
「不會吧?」他傻氣地愣了一下。
「你覺不覺得這個古墓好像陰風陣陣?你冷不冷?」
我問他說。喝了半杯「古墓血飲」的我,手臂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大熊搖了搖頭。
「那麼,你的羊毛衫借我。」我說。
「呃?這件?」他遲疑了一下。
「要是我明天感冒,沒法跟你見面,便沒法給你提示了。」
他只好乖乖把毛衫脫下來給我。
我把他的毛衫套在身上,雖然鬆垮垮的,卻還留著他的餘溫。我的身體暖和多了。
「對了,你說過給我提示。」大熊期待的眼睛望著我。
「菜來了,好像很好吃的樣子呢。」我岔開話題。
一個臉色異常蒼白,掛著兩個黑眼圈,好像昏死了四百年,剛剛屍變的男祭司把我們的菜端來。「古墓飛屍」盛在一個深口石碗裡,飄著古人用來驅鬼的蒜香。
「死亡沼澤」盛在一個淺口大碗裡,濃濃的墨魚汁比我和大熊的頭髮還要黑。
大熊把那個蛛網燭台拿起來。一朵藍焰在他眼前飄搖。
「你幹嘛?」我問他。
他皺著眉說:「我看不清楚自己吃的是什麼。」然後,他就著燭光研究他那盤墨魚面。
「你根本不會看得清楚,誰要你叫這個『死亡沼澤?」』我沒好氣地說。
他只好把燭台放下,不理那麼多,用叉把麵條叉起來塞進口裡。
「你為什麼會住在男童院裡?」我一邊吃一邊問大熊。
「我爸爸是院長。」他說。
「那麼,你是在男童院長大的嘍?」
大熊點點頭。
「但是,他們不都是問題少年嗎?」我問他。
「他們本質並不壞。」他說。
「那麼,你在院裡是不是有很多朋友?」
「院童不會在院裡一直住下去的,跟我最要好的那幾個已經離開了。他們有的繼續讀書,有的在理髮店當學徒。」
「就是那個山雞箭豬嗎?」
「山雞箭豬?」他怔了怔。
「幫你做頭髮的那個,他的頭髮不是一根根豎起來嗎?」我用手在頭上比著。
「呃。他叫阿朱,姓朱的朱。」大熊低著頭,一邊吃麵一邊說。
我悄悄望著他,突然明白大熊為什麼那麼重視朋友,甚至願意為朋友吃虧。他的成長跟別人不一樣。院長的兒子跟院童要成為朋友,大家都要掏出心窩才可以吧?
「你是獨生子吧?」我問他。
「你怎麼知道?」
「我能夠嗅出那種氣味來。」我說。
「什麼氣味?」大熊好奇地望著我。
「秘密。」我眨了眨眼睛說。
與其說是秘密,倒不如說,那個也是我的願望。十六歲的愛情,都會在對方身上努力找出共通點,把小小一個共通點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無限大,然後興奮地跟對方說:
「我們多麼相似!」彷彿這個世界上沒有別的獨生子似的。
「你也是獨生兒嗎?」大熊問我。
「本來不是。」我說。
「什麼叫本來不是?」他怔了一下。
「我原本是雙胞胎,有一個比我早七分鐘出生的姊姊,但她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我常常想,要是她沒死。
這個世界上便有兩個我,長得一模一樣,她可以代替我去上學和考試。但是,長大之後,我們會過著不一樣的人生,大家喜歡的男生也許不一樣。我有時覺得,她好像還在我身邊,並沒有死。她甚至會跟我聊天。「我告訴大熊。
大熊很同情地看著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安慰的話才好。
我咯咯地笑了起來,說:「騙你的!」
受騙的他露出尷尬的神情。他真的太容易相信別人了。
「我跟你一樣,是獨生孩子,所以我能夠嗅出誰是同類。至於怎樣嗅出來,可是我的秘密。」我朝他笑笑說。
我擁抱著那個「秘密」,把面前那盤「古墓飛屍」
吃光。第一次約會的女孩,實在不該吃這麼多。
從「古墓」出來,星星已經在頭頂了。我肚子撐得飽飽的,嘴唇給紅莓汁染得紅彤彤。大熊的嘴唇卻是黑色的,都是墨魚汁的緣故。
我在點點星光下讀著手裡的兩張優惠券,一邊定一邊說:「真好,還送集團旗下另一家餐廳的優惠券呢,我們明天去這一家試試吧。」
我轉頭跟大熊揮揮手,說:「明天記著準時在小公園見,再見了。」
「呃,你還沒給我提示。」他追著我問。
「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雞呢?」我說。
他等著我說下去。當他發覺我嘴巴沒動,他失望地問我:「這就是提示?」
我點了兩下頭,甩著手裡的布包,跟他說:「明天見。」
他苦惱地杵在星光下。
等我上了車,我才發現他的羊毛衫還穿在我身上。
我把衫腳翻過來,看見左邊縫了一條深藍色的小布條,
上面用灰線縫上品牌的名字。是我們學生常用的便宜的進口貨。我突然想到了一些什麼。
那天晚上,我把大熊的羊毛衫從裡面翻出來,拿出針線,徹夜用一根紅線小心翼翼地在小布條的背後繡上我的英文名字的第一個字母「w」。這樣。大熊整個冬天,甚至明年和後年的冬天,都會穿著有我名字的羊毛衫,這一切會神不知鬼不覺。我不用灰線或藍線而用紅線,是故意給大熊留下一點線索。也許有一天,他會無意中發現布條上的紅色「W」字,會想起我,然後既感動又慚愧地說:「原來鄭維妮這麼喜歡我。我熊大平這個豬頭憑什麼!」
2
第二天。
五點五十分,我把大熊的羊毛衫塞進布包裡,從家中出發到小公園去。大熊還沒來,我一邊蕩鞦韆一邊等他。我愈蕩愈高,蕩到半空的時候,看到他老遠朝我跑來,每當我往前蕩高一些,他便接近我一些,然後再接近一些,終於來到鞦韆架前面。
「我想到了!」他仰著頭跟我說。
「答案是什麼?」我蕩一卜來間他。
「先有雞。」他肯定地說。
「為什麼?」我蕩上半空。
「聖經說的。」他又抬起頭來對我說。
「聖經說先有雞才有雞蛋?」我緩緩慢下來,一隻腳踩在地上,然後另一隻。
「聖經說,上帝用了六天創造世界。就是在第六天,上帝造了雞。」大熊說。
「聖經哪有說上帝造了雞,你以為我沒讀過聖經嗎?」
「聖經說:」上帝造出牲畜,各從其類『,雞是牲畜,所以先有雞。「他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
「錯。」我從鞦韆上走下來,咧嘴笑了。
我又賺了一天。
「為什麼錯?」大熊不服氣地問。
「聖經只是說上帝創造了牲畜,可沒說是雞。」我說。
「雞明明是牲畜。」他反駁。
「我問你,騾子是怎麼來的?」沒等他回答,我接著說,「是馬和驢雜交而成的,對吧?天地之初,根本就沒有騾子,是後來才有的。所以,上帝是造了牲畜,但上帝不一定造了雞,起初也許沒有雞。」
他看著我,張著嘴想說什麼,終於還是沮喪地閉上嘴巴。
「昨天忘了還給你。」我從布包裡掏出那件羊毛衫丟給他,大熊不虞有詐,把羊毛衫往身上套。
「那……請你給我提示吧。」他低聲下氣求我。
「我肚子餓,不吃飽絕對沒法給你提示。我們去『十三貓』好嗎?」
「什麼『十三貓』?」他一頭霧水。
我摸出昨天送的優惠券在他面前揚了揚。說:「是跟『古墓』同一個集團的。」
「為什麼他們的餐廳都這麼古怪?」他一邊走一邊咕噥。
「古墓」在地底,「十三貓咖啡室」卻在天上,它在一幢商廈的頂樓。既然不在十三樓,為什麼又叫「十三貓」呢?
我和大熊乘電梯到了頂樓,電梯門一開。我看見兩隻波斯貓,一隻金色毛,一隻銀色毛,是人扮的。金的是貓女,她戴著毛茸茸、金光燦爛的貓頭套,兩隻小耳朵豎起,眼皮塗上厚厚的銀藍色的眼影膏,眼睫毛長長的,兩邊臉頰畫了幾根白色的貓須,身上穿著金色緊身衣,手上戴著貓爪手套,腳上踩著金色皮靴。銀色的是貓男,同樣戴著貓頭套和貓爪手套,塗了一張貓臉,只是貓須更長一些。貓男身上穿著銀色的燕尾服,長長的尾巴擺在身旁,胸口有一撮銀狐似的毛,腳上踩著一雙銀色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