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張小嫻
那些看著她長大的女孩們在大寢室裡為她難過。有人偷偷用紙牌替她占卜,卻不敢看結果。
天鵝船一片沉默,甲板上沒有人。船頭的圓月上,一團陰影挪移,一瞬間,那團陰影把月亮整個吞噬了,天地霎時一片幽暗。這時,一群黑壓壓的東西迅速從河裡湧到岸上,是一群無頭老鼠,脖子上滴著鮮血,數量多得可以淹沒整片河岸。無頭老鼠拖著慌亂的尾巴越過蘆葦叢,穿過野地上的一個古墓,血滴在棺木上,嚇得墓裡的屍骨都在顫抖。
河水深深,底下有幾十匹馬,長著男人的頭,身上覆滿蛇的鱗片,踢起河床裡的泥沙,在揚起的灰塵中,突然回轉身子,睜著驚恐的眼睛,兩腳站起,朝天鵝船發出一聲馴服的嘶鳴,好像看到他們的王。
船頭的甲板上,一堆鬼影迤邐,看起來像大鳥,卻有女人的臉和手腳,朝著藍月兒躺著的那個艙房匍伏。
艙房裡,迷夢中,藍月兒又看見那個困在紅色豎琴裡的駝子。他老還不堪,滿臉傷痕,一群綠蒼蠅在他頭上飛撲。
2藍月兒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少天,她已經無力嘶叫,嘴唇於焦,跟一個死人沒有兩樣。一天夜裡,大媽媽用枕頭將她的頭撐起,手裡拿著一隻碗,沒把握地說:「乖,把這個喝下去」
猝然之間,她聞到血的味道,不是她自已的血,而是動物的鮮血,有雀鳥的,也有蝙蝠的。大媽媽把那碗血緩緩倒進她嘴裡,那口血有如甘露。她全身戰慄,拚命試干留在嘴唇上的剩血,還想再喝。大媽媽又餵了她一碗,這一次,不再是毫無把握,而是很準確地一口一口餵她。
「沒吐出來!」她聽見大媽媽大叫,好像終於找到了救她的方法。
那天以後,大媽媽每天餵她那種血三次,告訴她說:「這是補血的藥,你流太多血了」
她在那雙神秘的眼睛裡看到了希望的眼淚。
她沒再流血了,只是仍舊虛弱暈眩。一天夜裡,她看見一個形影來到她床邊,悄悄地,悲傷的眼睛看著她,她認出那是但夢三。
他微笑,從懷裡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手心裡劃出一道傷口,鮮血冒出來。他立即把那隻手放到她的嘴唇上,血緩緩滴進她嘴裡。假如大媽媽餵她的是甘露,但夢三餵她的,便是續命的活水。她兩手抓住那隻手,貪婪地吮吸著。
「他們說你流了很多血」他對她說,聲音細微且憂傷。
她一邊吸一邊點頭,眼裡溢滿淚水。
等她喝完了,他拿出一條手帕替她抹乾留在嘴唇和下巴上的血。那只受傷的手握著拳,微微發抖。
每個夜裡,但夢三偷偷走進來,走到她床邊,用一把小刀在手心那個舊的傷口上再劃一道新的傷口,用他的鮮血餵她。他每來一次,一張臉更蒼白一些,她卻漸漸有了血色。
一天傍晚,她躺在床上,但夢三拖曳著腳步來到她床邊。他那張臉比往常更蒼白,她眨著眼睛對他微笑,他朝她笑了笑,悄悄從懷中取出那把小刀,準備在手心再劃一道傷口,她抓住他拿刀的手,搖搖頭,阻止他說:「我好很多了」
「你仍然很虛弱」他對她說。
「你的臉看來比我更自」她說。
「我很強壯」他舉起一條手臂笑笑說。
「讓我看看你的手」她用枕頭撐起身子,對他說。
他遲疑地把手放在身後。
「給我看看」她重複一遍。
他只好把兩隻手伸出來,卻仍然緊握著拳頭。她把他的手指扳開,看到那兩隻慘白的手掌上都有一道深深的創痕。
「你這怎麼彈琴?傷到筋脈怎麼辦」她難過地說。
「很快會好的」他把手縮了回去,說。
「他們是不是到岸上演出去了」她問他說。
他點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用去」她問,眼睛看著他。
他沉默。他從來就不懂說謊。他的手大虛弱了,一連幾晚都彈得不好。大媽媽以為他不舒服,要他留在船上休息。
「是因為手受傷,不能彈琴嗎?她問他。
「他們都想聽你唱歌呢,觀眾看不見你,很失望」但夢三把話題轉開。
「我還以為再不能跟你們一起唱歌了」她虛弱地笑笑,又問,「我們到了哪個河岸?
「還是原來的河岸。大媽媽怕你暈船,船一直停在這裡」他回答說。
「我們仍然留在那個山上有灰色教堂的小城嗎、」她如大夢初醒般,以為已經過了許多時日。
「你還說它看起來就像一個灰色大搖鈴,尤其是教堂鐘聲響起的時候」他告訴她說。
等她可以下床,她真想去看看。她從一年前開始跟著歌舞團到帳篷裡演出,已經去了好幾個小城鎮,數這一個最漂亮。
唱歌是她的命運,是命運把她送上這艘迴響著歌聲的天鵝船。她本來會在花開魔幻地,也許在那兒當個牧羊人的妻子,那個浪漫的童夢已經給滔滔洪水沖散了。這些年來,她有時會想起燕孤行,想起他早夭的生命。
在船上初見但夢三,他讓她想起燕孤行,但他們的味道全然不同。燕孤行身上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味,在她的回憶中,竟漸漸化成塵世的氣味。但夢三身上帶著的,是一個人自己皮膚的味道,孤獨而淒涼。
她愛但夢三,就像一個妹妹愛她善良的兄長,那是多麼樸拙的一份感情。
她望著放在床邊的一盤紅棗糕,那是貝貝怕她餓,特地做給她吃的。
「你吃一點吧,貝貝說是補血的」她以妹妹命令兄長的口吻說。
「你不吃」他問她。
「我沒胃口」她微弱地回答他說。
但夢三拈起一片紅棗糕,慢慢地吃,哄她說:「你不吃東西,哪有氣力跟我們回帳篷去唱歌、」
大媽媽給她做了許多漂亮的歌衫,她以為再沒有機會穿了。第一次上台的歌女,都有點怯場,但她一點也不,好像唱歌是她的天職。有時候,她會想起跟燕孤行在帳篷裡看星斗的那個晚上,記憶中,連那個妖裡妖氣的小村落,好像也鍍上了一層五彩幻影。可惜,歌舞團的大帳篷很漂亮,沒有可以看到星星的破洞。
這時,山上傳來灰色教堂的鐘聲,像天堂的呼喚:「敲鐘了。」她對但夢三說。
然而,教堂的清音救不了她。
那天半夜,她突然感到全身的血管瘋狂震顫,一把邪惡的聲音從她裡面吼出來,像男人的聲音,也像女人,對她說:「起來!起來!」
她著魔似的掀開身上的被子,看見大媽媽睡在艙房另一邊一張臨時放置的床鋪上,像昏睡似的。她下了床,披上放在旁邊的一件斗篷,跌跌絆絆地走出房間。
天鵝船停在岸邊,沒放橋板,她一腳踏空,竟沒掉到河裡去,而是像貓兒般著地。她踉蹌往前,赤腳穿過與人等高的蘆葦,走過一個陰森的古墓,越過一片荒蕪的荊棘叢,腳下竟沒流一點血,然後,她走進一個野樹林。
一陣漫天漫地的狂風席捲而來,她幾乎站不穩,頭上的帽兜給吹開了,長髮撲面。這時,一場暴雨衝下來,雨的顏色像鮮血,發出腥臭的味道,是烏鴉的血。死烏鴉如雨般撒落,覆蓋了林中的荒草,堵住她雙腳,她嚇得往後退,血雨打在她臉上,打進她眼睛裡,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摔然變得像野豹般亮。
樹上的貓頭鷹尖叫,眼睛暴凸,紅雨不停地下,樹枝在狂風中戰慄,根抵也流露出畏懼。她害怕了,大叫:「是誰?」
一聲乖戾的大笑從黑暗中冒出來,但她什麼也看不見。死烏鴉停止掉落,而依然紅得像血。
「神王再生!」一把男聲以無比敬畏的語氣呼喊,那聲音好像從一棵猙獰的老樹後面叫出來,卻沒有形影,瞬間碎成千萬個回音。
「神正替換了她的血!」一把女聲以歡欣的口氣從另一棵更猙獰的老樹後面叫出來,同樣碎成讓人背脊發涼的回音。
「可惜她是個女的」男聲沉鬱地說。
「但她勝過千億個男人!」女聲驕傲吶喊。
「親情啊!多麼優秀的靈魂!」男聲號著。
「優秀的血遍佈她全身」女聲尖銳刺耳又諂媚。
「你們到底是誰」藍月兒大叫。
「吾等是汝之僕人」男聲變得卑屈。
「汝是吾等之主子」女聲如誦唱般喊著,幾近呻吟。
老樹突然長出了舌頭,高喊:「女王!女王!」
林中野草長出一張張可怖的女人臉孔嘶喊:「昨天汝是凡人,今天汝是女王」
「汝是吸血女王!」男聲驚懼抖顫。
「血的味道是不是鮮美一如甘泉」女聲在黑暗中一絲絲滲出來。
一條三頭大蟒蛇在一棵老樹上盤纏,三個頭互相撕咬,淒厲嚎叫。
「我不是!我不是!」藍月兒兩膝一曲,跌倒在地上哭喊,「我寧可死掉入地獄」
「無死也無不死」那把男聲以莊嚴的語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