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張小嫻
「一天,我放羊回家,老牧羊人不見了,那隻小鳥也不見了,地上只留下幾根羽毛。」
那時候,老牧羊人已經老得很厲害,時睡時醒,眼睛更壞了,卻在占卜中看見自己的命運。
一天,他在病中喃喃對燕孤行說:「孩子,我會死在一個很遠的地方,死的時候身上撒滿鳥兒的羽毛,連一聲歎息也來不及。」
燕孤行從前聽老牧羊人說過,有靈性的鳥兒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都會展翅朝南方的「遺忘島」飛去。島上雲霧繚繞,渺無人跡。那時。老牧羊人已經老邁不堪,只能喝些糖水活命。燕孤行猜想,老牧羊人是不想死在他跟前。所以才丟下他和三隻羊。
為了把故事說得神奇一點,他告訴藍月兒,老牧羊人和他的小鳥雙雙飛往遺忘島去了,因為走得匆忙,甚至來不及留下一聲道別的歎息。這樣說的時候,燕孤行好像也沒那麼難過。畢竟,老牧羊人是他惟一的親人,他想念老人身上的羊膻味兒和青青草原的氣息,是這種慈愛的味道把他從一個草籃裡抱起來。
比起金羊毛,藍月兒更喜歡遺忘島的故事。她甚至懷疑,遺忘島會不會就在花開魔幻地。那個時候,她以為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來自那片花開魔幻地。
「小不點,遺忘島很遠很遠,因為從那兒回來的人都忘了島上的一切,所以沒有人能說出遺忘島的位置。」燕孤行陶醉在自己編的故事裡,像迷夢般說著。
他們又走了兩百多天,像兩個被遺忘了的孩子似的,吃些野果,也無可奈何地吃些無法飛到遺忘島去的死鳥。他們在野花叢中像小狗一樣嬉戲,做些孩子氣的幸福事兒。世界已經把他們忘記。一天,他們順著西邊的路來到一個濃霧瀰漫的迷濛曠野,天上連一顆孤星也沒有,他們在黑暗中看到一匹臉上有白星的狼。
那匹狼著魔似的盯著兩個哆嗦戰慄的孩子,張開了血盆大口,卻又猝然化作人的模樣在迷霧中消失。
「是狼人!」燕孤行大叫。然而,在那煙漫的空間,他無法確定自己看到的是夢還是真實。
只有藍月兒認定他們已經快要到達花開魔幻地了。直到許多年後,她才知道,她永遠也無法跟燕孤行一起抵達7JL.他們在濕濕的雲霧中又走了三十天,兩個人頭上都冒出了綠色的泡沫來,身上的衣服也生出了苔蘚。直到一天,他們迷幻似的嗅著青草的氣息醒來,竟發現自己躺在嫩草油油的山腰上,眼下是一片遼闊的地平線,太陽已經掛在蔚藍的天空上。他們腳上綴著野花和芳草。
「小不點,你看!是地平線!」燕孤行興奮地叫道。
他們朝著地平線往山下走,想找河流或溪澗。聽不到淙淙的流水,卻聽到羊兒的叫聲。燕孤行循著聲音走,竟看到一隻落單的小羊在吃草,一副懵懂相。
燕孤行把羊兒抱起來,發現它四隻蹄子都另外又長出一隻蹄子。
「它走失了。」他說。
藍月兒把頭擱在小羊的肚子上,渴望的眼神似乎在說,這隻羊是他們的。
「我們在這裡等著,看看有沒有人來找它。」燕孤行說。
他們在原地守候了三天三夜,確定沒有人來要它,便高高興興帶著羊走。
「也許它會長出金羊毛。,」燕孤行憧憬著說,「賣掉金羊毛之後,我們可以再買一些羊,羊又會生下更多的羊,我們會養一大群羊,在草原上散步。到時候,我們只需要坐在馬匹上趕羊。」他高興地說,滿懷憧憬。
他們在路上折了一根樹枝來做枴杖,帶著八隻蹄子的羊去尋找最好的牧草。羊兒吃草的對侯,燕孤行用碎布來做些漂亮的風箏。他做的那些風箏好像都插上翅膀似的,能飛到最遠的天空。有一次,大風的時候,藍月兒差點兒隨著風箏一起飄上天空,燕孤行及時抓住她一隻腳踝,把她拉了回來。
一路上,他們的皮膚曬成漂亮的褐色,一心等著羊兒身上長毛。一天夜裡,他們累了,隨便把風箏繫在羊腿上。第二天,
他們醒來的時候,羊和風箏都不見了。燕孤行帶著藍月兒四處去找,直到日落西山,他垂頭喪氣地看著天空。宣佈:「它飛走了。」
藍月兒記起她在山城裡唱過的那些歌謠,其中一首是牧羊人趕羊時唱的牧歌,在停止說話一年零七個月十三天之後,她突然開口唱歌。那些原已飛離了她生命的藍蝴蝶,又再一次在她頭上飛舞。八隻蹄子的羊搖搖晃晃地走回來,腳上仍然繫著一隻風箏。
「小不點,原來你不是啞巴!」燕孤行興奮地大叫。
「我叫藍月兒。'」天使般的聲音帶著微笑說。
藍月兒就像出生前那樣,先唱歌,然後才說話。當她再開始說話,她對燕孤行說:「我們要去花開魔幻地。」
她娓娓道出那些精靈的故事,燕孤行悠然神往,說:「也許金羊毛就是從那兒來的,我們帶著羊兒一起去。」
他們一直往西走,燕孤行一路上賣些自己做的風箏賺錢。一天,藍月兒無意中發現。八隻蹄子的羊雖然久久長不出羊毛,卻會跳圈圈,於是,他們想到賣風箏時讓羊兒在旁表演跳圈圈。人們看到這只奇怪的羊竟然身手敏捷,愛跳圈圈勝過愛草原,都會很慷慨地買些風箏。
燕孤行和藍月兒從不在一個地方久留,賺到旅費,便朝他們夢想之鄉走。那年五月的一天,暮色四合的時候,他們來到一個懸掛著無數艷紅燈籠的村莊,空氣中飄浮著迷幻的藥味兒,夾雜著人們縱情的嬉笑聲。八隻蹄子的羊躲在燕孤行身後,不想進城。
「我們好歹也要在這裡過一晚。"燕孤行對藍月兒說。
她點點頭,提著羊兒表演用的樹枝圈圈,跟著他走。然而,就連他們都感覺得到,村裡籠罩著一股妖裡妖氣的味道,那些在艷紅燈籠下走過的男男女女,笑聲放浪,顛顛晃晃地,像個幻影,街上的少女似乎都帶著一種早熟的風情,背著行囊的異鄉人身上散發著一種宿醉的氣味,眼神空洞,似乎已經迷失在這個巷道交錯的小城裡,走不出去。
燕孤行和藍月兒走在大街上,發現人們都往同一個方向走,好像去看熱鬧似的。他們跟著人群的屁股後面走,來到一個提燈處處的廣場。
廣場上搭了幾個大大小小不同顏色的帳篷,帳篷外面有提著燈籠的人宣傳裡面表演的戲法,只要買票就可以進去看看。人們四散觀看,燕孤行和藍月兒一路走來,從沒見過這種熱鬧,兩個人一下子都失去了戒備,帶著羊兒到處鑽,每個帳篷瞄瞄看。
紫色帳篷裡,一個三頭六臂的女人表演拋舅圈,幾十個發光的圈圈在半空中亂轉。看得人們眼花繚亂。八隻蹄子的羊看到那些圈圈,竟也咩咩叫著想去跳跳看,藍月兒拉住它的脖子,說:「你會掉下來跌死的。」
綠色帳篷裡,一個矮人賣一種藥水,據說可以讓人忘了自己,但是,圍觀的人沒有一個敢喝一口,即使那幾個看來並不愛自己的人,都似乎還有些留戀。
一個脖子上戴著沉重的鐵環,頭光禿禿的巨人,在黃色帳篷裡守著一盞神燈。巨人一會兒化作一縷輕煙鑽進那盞小小的神燈裡,一會見又用同一個方法從神燈裡鑽出來。
藍月兒看得傻了眼。
「神燈的故事原來是真的!」燕孤行在驚異中大叫。
他們身上的錢僅僅足夠讓兩個人進入最後一個紅色帳篷。帳篷頂上一個穿著閃亮銀色舞衣的女郎表演高空蕩鞦韆。她以令人膽戰心驚的動作從一個鞦韆蕩到遠遠的另一個鞦韆,時而用一條白色緞帶纏住腳踝,把自己從鞦韆倒吊下來。她能猜出帳篷裡每一個觀眾的名字,並把名字編進一首歌裡。人們屏息靜氣看著她在半空穿來穿去,被猜中名字的人都嘖嘖稱奇,又有些難堪,好像被人看穿腸子似的。
女郎蕩到燕孤行面前唱:「燕孤行是落翅的燕兒,孤單一輩子。」
爾後。她又蕩到藍月兒跟前,倒掛在緞帶上唱:「這個女孩叫藍月兒,好苦的名字。」
藍月兒驚訝地朝女郎那張美麗但冰冷的臉蛋看。女郎蒼老的眼神在她身上掠過,又盪開了。
等到散場的時候,他們帶著羊兒走出帳篷。興奮的心情還未平復。這時,燕孤行看到一個有個怪嘴巴的男人。普通人的嘴巴是橫的。這個人的嘴巴卻是直的,從鼻子下面延伸到下巴。直嘴巴站在一個黑色帳篷外面,邀請會交戲法的人加入他們。
他靈機一觸,對藍月兒說:「他們還沒有會表演跳圈圈的動物。」
「對呀!這裡根本沒有動物。」藍月兒附和著說。
他們走到黑色帳篷外面,那個直嘴巴的男人兩腳叉開站著打量他們,凶巴巴地說:「你們找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