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張小嫻
楔子
午夜的迷霧中,一群黑蝙蝠鼓翅拍擊。當空而出,掠過一幢荒涼的紅色房子,紅房子的綠色煙囪抵住天上一行垂直的星子,像一串朦朧的眼淚。
一個小女孩,身上穿著小花棉布裙子,直蓋到足踝上,腳踏一雙紅色低跟鞋,手上拎著一個洋囡囡,穿過一道濃霧繚繞的破舊木橋,來到房子的猩紅色大門前面,門緩緩地打開,屋裡落下許多灰塵和蜘蛛網,好像已經有一世紀沒有人住過了。等到灰塵飛走了,她走進去,看到地板上有蠍子棲息,擱在壁爐裡的木柴長出了綠色的苔蘚,木椽上倒掛著一隻灰色小蝙蝠,眼睛悄悄盯著她看。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花香。
小女孩帶著摸索的腳步,穿過一條幽暗曲折的迴廊,這時突然捲起一陣風,紫紅色的玫瑰花瓣如雨般灑落,掉到她厚厚的黑髮裡。她踩過花兒飛舞的木地板,一步一步往前挪,走到盡頭的一個房間去。
房門猝然開了,她輕輕走進去,這裡比外面更黑更冷,青銅燭台上插著白蠟燭,慘淡的光照在一個男人臉上,他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如同一隻老貓似的。
「你是誰?」彷彿是從遠古而來的聲音。
燕孤行說這句話時,房裡的燭光突然變亮了一些。女孩看到他像一具幽靈似的,臉上的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身上裹著黑色斗篷,腳踏一雙皮靴,坐在一把紅絲絨襯墊的高背椅子裡。雄赳赳的美貌如同雕塑,儀態堪比王侯,身上卻散發著苦澀哀傷的氣息。
「我們住在後面的房子,昨天剛搬來的。」女孩囁嚅著說。
房間裡掛上藍絲窗簾,密不透光,玫瑰花瓣在空中飄舞,燭影下泛著幻象似的藍光,把燕孤行的臉映得更蒼白了一些。那雙彷彿從死亡世界望過來的眼睛盯著女孩看,發現她童稚的眸子朝他驚奇地輝映著,美好的圓腦袋上蓋著一頭長髮,綴著他鍾愛的那些玫瑰。她美得像白瓷娃娃,脖子上的皮膚近乎透明,他看見血液在她血管裡緩緩流動,她顯得那麼小而脆弱,彷彿只要在那兒劃一道傷口,不消一刻,她的鮮血便會無聲無息地流光。
「你幾歲?」帶著憐惜的語氣,他問。
「七歲。」稚氣的聲音回答說。
「先生,你呢?」女孩朝燕孤行走近了一些,大著膽子問。
猝然之間,他一生中使他痛苦的悔恨都湧上來了,幾乎要堵住他的喉頭。他在椅子上猛地抬起眼睛,牙縫裡喃喃發出一些淒厲的聲音,蒼白的手指牢牢地抓住裹著紅絲絨的扶手。女孩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過來。」那張臉瞬間浮現溫柔的神色。
女孩乖乖挪到他跟前,彷彿是被他的氣團吸過去似的。他伸出一隻青白瘦削的手,輕輕摘下她發問的一片花瓣,那片花瓣猝然在他指問粉化了,如同灰塵點點散落在他手心裡。
「你以為一個人能活多久?」「他問,滿懷悲傷。
「一百歲?」女孩豎起一根手指,天真地回答。
他有好一會兒沒說話,終於開口的時候,臉露蒼涼微笑。
「你會放風箏嗎?」他問她說。
女孩頗神往地搖頭。
「自己做的風箏能飛到最遠的天空,連鳥兒也飛不到那兒。」帶著一抹神傷,燕孤行說。
「你會自己做風箏?」女孩問。
「我做過很多漂亮的風箏。」柔情的回答。
「在哪兒?」
「都飛走了。」聲音無悲也無喜。
女孩明亮的眸子朝燕孤行看,問他說:「你會再做一隻嗎?」
他深暗的眼光凝視她,沉默無語。良久之後。他說:「我已經太老了。」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老,你比我爸爸年輕。」帶著孩子氣的微笑,她說。
「你想不想聽一個故事?」他猝然決定把心頭的悔恨向一個短暫的生命盡情傾吐,他知道,惟有即將死去的人能保守秘密。
女孩想聽故事,那雙渴望的眼睛選擇了自己的命運。
「吸血鬼的故事,你不怕嗎?」一把令人窒息的聲音在房間裡迴響。
女孩那雙好奇的眸子眨了眨,勇敢地甩了甩頭。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的——」
房間裡的燭影晃動,一陣夾雜著玫瑰花瓣的風,隨著燕孤行哀愁的低語從迴廊上刮起。充滿舊時的歌聲、往日的呢喃和遙遠的幻滅歎息。
第一章
那一年,在那個長滿板栗樹的山城裡,有一天,人們被一陣聒耳的烏鳴驚動,抬頭看到一群灰綠色的大鳥飛過天空,它們全都一個樣子,有一張鴨臉,長著一條老鼠尾巴。城裡的人驚惶相告,說是凶兆。
從那天起,美麗的山城發生了一場可怕的瘟疫。那些啃嚙過老鼠的虱子,從一個人身上跳到另一個人身上,人們發熱、寒戰、連腸子都嘔吐出來,死的時候,腋下和股溝長滿膿包。
街上堆滿來不及火化的死者。漫溢著焚香和屍臭,然而,在恍如煉獄的山城裡,竟傳來小女孩風鈴般悅耳的歌聲。
山坡上一幢白色尖角的房子裡,白若蘭蓋著羽毛被子躺在床上,睡得很酣。她六歲的女兒藍月兒躺在母親懷裡,睜著夢幻般的眼睛,喃喃唱著歌,引來了藍蝴蝶在她頭上飛繞。
白若蘭睡著的時候比往常更美。她的皮膚雪白光亮,彷彿裹在一層晶瑩透明的薄膜裡似的。她是山城裡最漂亮的女人,人們私底下喚她「若蘭皇后」。山城並不是她的故鄉,她來的時候,肚子裡已經懷著女兒,身邊沒有丈夫。她連夜趕路,踏進山城的那個晚上,昏倒在城裡惟一的一座教堂外面,一位年輕的修士發現了她。
這位修士後來召集城裡的年輕男子為白若蘭蓋了一幢白色尖角房子。五個月後一個狂風暴雨的晚上,藍月兒在這裡出生。
這個早產的娃兒身上沾滿母親的胎血,清亮的眼睛對世界投了好奇的一瞥。受盡產痛折磨的白若蘭,虛弱地拿起一塊棉花擦拭女兒身上的血。她發現這個小娃兒沒有皺紋,比自己更美,美得像遠古的精靈,左邊腳踝後面有一塊紫紅色的胎記,看上去像一朵玫瑰。猝然之間,空氣中瀰漫著花兒的氣息,天空灑下一朵朵紫紅色的玫瑰,花瓣從窗子飄進屋裡,鋪滿了她為女兒準備的搖籃。
白若蘭記不起她是在夢中,還是在那場幾乎把她撕裂的陣痛中見過這種泛著紫紅色光澤的藍月玫瑰。她輕搖膝上的籃子,這小小的人兒睡得很沉,那張鮮紅色的小嘴以令人憐憫的模樣緊抿著。
「你就叫藍月兒吧。,」她對籃子裡的嬰兒說。
她用手指輕撫孩子暖暖的、香香的小腦袋,想哭,卻又害怕。
「藍月兒,你要平凡一點,再平凡一點。」她滿懷哀愁對孩子說。
白若蘭在家裡替人做些刺繡,又做些冰糖栗子拿去市場賣,賺到的錢全都奉獻給教會。她一生都滿懷神傷,常常靜靜跪在聖徒像下面誠心懺悔,在禱告中祈求仁慈的上帝赦免女兒的罪。
全能的上帝好像垂聽了白若蘭的禱告。藍月兒就像城裡其他孩子一樣長大,只除了一點例外:她美貌依然,甚至比出生時更美一些。那伴隨著她美貌而來的歌聲,常常引來藍蝴蝶在她頭上飛舞。
藍月兒在學會說話之前已經會唱歌。白若蘭懷胎的時候,一天夜裡,她從床上醒來,聽到有如天籟的吟唱,她以為又是她那些追求者在她窗下唱情歌。
她探頭出窗外,只見到一地黃澄澄的月光和一隻長眼的小夜鷹,顏色像枯葉。猝然,她發現歌聲來自她的子宮,是她未出生的女兒在唱歌。她淚流滿臉,被女兒悲傷的歌聲感動。這時她已明白,女兒這一生都會在苦難中度過。
白若蘭自己的一生卻在瘟疫中過完了。她染病的時候,並沒有像其他可憐的死者那樣受盡痛苦。她身上長出些許紅色的斑點,死的時候宛若酣眠。
藍月兒發現她母親失去了氣息,她躺下,對著母親的屍體唱歌,唱了三十個日日夜夜。到了第三十一天,屍體上的紅斑褪去了,白若蘭比生前更美。
白若蘭有過無數的追求者,她卻彷彿對人世間的情愛無動於衷。那位在她進城那天救過她的年輕修士,本來決心終生侍奉上帝。第一眼見到白若蘭之後,便再也回不了頭。
他老是找借口替她漆房子,結果,屋頂上的油漆愈來愈厚,冬天的時候特別暖和。到了夏天,不管外面的日頭多麼炙熱,屋裡面還是很涼快。
直到藍月兒三歲的時候,這位年輕的修士依然每天努力爬上屋頂刷漆油。白若蘭終於忍不住說:「再這樣下去,屋頂會塌下來的。」
「嫁給我吧。」修士情不自禁地說。
白若蘭臉露欷歔,沒法回答,修士卻以為她的沉默是女人的矜持。
「那麼。我會在你窗前守候一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