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季可薔
氣氛很浪漫,衛襄的心情卻很黯淡。
他瞪著殷海薔,她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巧笑倩兮,正以雙手打拍子。
「來啊,跟我一起打啊!」她示意他跟上。
他一動也不動。
「快打啊!」
他還是站成一尊木頭人。「麻煩你滾回去好嗎?這是我住的地方,誰允許你進來了?」
「我知道這是你的聖地,是你一個人的堡壘。」水眸瀲灩著淘氣的波光。「你連客廳沙發都只擺了一張,可見不歡迎任何客人。」
「既然你知道,為什麼還硬要跟進來?」
「因為人不應該把自己關起來,不跟別人來往,而且你既然邀請我進來過一次,我當然就可以來第二次。」
「我上次只是讓你過來談交易,你不要以為我就是把你當客人了。」
「談什麼都沒關係,反正我就是進來了。」她擺明了賴皮到底。
他懊惱地瞠目。
她淺淺一笑,明白他既然沒強硬地趕她走,就是默許她留下來了,只是他男性的尊嚴不肯對自己承認而已。
這幾年她開了餐廳,面對過各式各樣的男客,漸漸領悟,其實男人很多時候也只是個孩子。
她走向那個正鬧著彆扭的大男孩。「來,跟我一起數拍子。」
他皺眉。
「來啊!」她柔聲催促,很自然地握起他的手。
沒想到這一接觸,兩人的掌心似有激烈的電流竄過,都是麻了一下,她驚慌地連忙放開。
「怎麼?你不想碰到我?」他審視她薄染紅霞的臉。
「不是,不是那樣……」她輕咬下唇。
他瞇起眼,見她窘迫不堪的模樣,低落的心情倏地翻飛起來,雙臂閒閒地環抱胸前。「你不是要教我數拍子嗎?」
「對、對,數拍子。」她勉強鎮定心神。「你聽這音樂的旋律,這是三拍子的圓舞曲,就是這樣,一、二、三,一、二……」
「我不會數拍子。」他冷冷打斷她。
「什麼?」她震驚。「你不會數?」
「不會。」
「怎麼可能?」她不相信。「沒有人不會數拍子的啊!」他是故意不肯配合她吧?
「我就不會。」他面容凝霜。「坦白告訴你,我就是個音樂白癡,這樣你滿意了吧?」
「你是音樂白癡?」殷海薔茫然,思索著他話中的真實性,很難相信有人連數拍子都不會,她交往的朋友們幾乎個個都對音樂有一定的鑒賞力。「那你為什麼不早說呢?為什麼以前不告訴我?」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濃眉揪擰。
是了,就是這樣,他連自己的心事也不肯告訴她,又怎會跟她透露自己的弱點?
她癡癡地望他,良久,搖頭。「你的脾氣,也太要強了。」
又是一記直率的長鞭,狠狠打向衛襄胸口。
他不悅地瞪她,這女人說話什麼時候變得如此魯莽了?她以前不會這樣的,不會那麼精準地鞭中他最脆弱的心思。
「這樣吧,你不會數拍子,就聽我數。」她盈盈一笑,一手搭他的肩,一手握他的手,擺出跳華爾滋的姿勢。
他愕然僵住身子。
怎麼她現在又不覺得害羞了?竟如此大膽地與他親密接觸。
「哪,你跟著我動就好了。」她輕聲交代,一面緩緩移動步伐,讓他看清每一個動作。
一、二、三,一二、三……
她數著節拍,教他舞步,他跟不上,她便關掉音樂,放慢數拍的速度,他總是出錯,偶爾會不小心踩上她赤裸的纖足,她一直微笑著,不喊痛,連眉尖也不曾稍蹙。
她很有耐心——他知道她一直是個溫柔又善良的女人,只是他沒想到,她還願意把耐性放在他身上。
他的舞蹈教師才剛上第一堂課,便無意間流露孺子不可教也的無奈表情,可她整整數了兩個小時的拍子,卻絲毫不顯疲態。
他承認,自己是故意考驗她的,他故意不休息,不停下來,他想逼著她承認自己累了,承認她沒法教會他跳舞,承認他是她這輩子所見過最差勁的舞伴。
可她一句批評也不說,一句怨言都沒有,她只是笑著,笑得他心發慌,冷硬的心無法抗拒地融化。
「你等等,我喝杯水。」她總算停下來,為自己斟了杯水。
也該是口渴的時候了。
他乾澀地瞪著她喝水,冰涼的液體流過她喉嚨時,他看見那清麗的容顏線條放鬆了,更柔軟了,似是久早逢甘霖,十分享受。
喝完水,她放下杯子,朝他送來粲粲一笑。「你累嗎?」
累的人是她吧。「不累。」
「要繼續嗎?」
她還有力氣繼續嗎?「隨便。」
「那我們再練習一會兒,你這大忙人可是好不容易有空呢。」她俏皮地眨眨眼,回到他身前,再次擺出跳舞的姿勢。「一、二、三,一、二、三……」
她又數起拍子來,他卻發現自己沒勇氣再聽。
她的嗓音啞了,沙沙地像慘遭撕裂的布料,他敢肯定,她明天睡醒,喉嚨一定會發炎。
「你不要數了!」他驀地停下笨拙的舞步。「你的嘴不酸嗎?」
「不會啊。」她搖頭。
說謊!他瞪著她略顯僵硬的唇角。
「沒關係的,我們再來,你已經進步很多了,等下我們就可以放音樂來練習了。」
「我不想跳了。」他推開她。
「為什麼?」
還問?因為已經夠了!因為他已經折磨得她夠久了,因為他處心積慮地想傷害她,卻發現自己竟也不爭氣地跟著痛。
他白她一眼,不解釋,對自己生悶氣。
「你是不是累了?」柔婉的嗓音如春泉,在他耳畔流淌。「不然我們放音樂,正式跳一次就好?」
說著,她也不管他贊不贊成,打開音響,逕自拉起他的手。
「你要是怕音樂擾亂你的話,就先別管它,聽我數拍子就好,這樣就不會被拉走了。」她柔聲指示。「來,我們開始。」
一、二、三,一、二、三……
她又數起來,一聲一聲,敲在他剛硬的心版上,嘶啞的嗓音如宇宙間引力最強的黑洞,吸去他神魂。
他恍惚地望著她不停開合的唇。
那柔軟的、粉嫩的櫻瓣,任何男人見了,都會想好好呵護吧,只有他,無情地摧折。
他奇怪她竟不怨他,無嗔無惱,奇怪她為何願意忍受頰肌僵硬的酸痛。
他奇怪自己,在看著她的紅唇時,仍有一親芳澤的想望……
熱火,蔓延,由他幽黑的深邃的眼,燒至她狂跳的不安的心,她察覺到他的視線,無助地抬眸,兩兩相凝。
她在他眼裡看到渴望,他在她眼裡看到慌張,目光糾結,熱火在彼此的肌膚放肆地烙印。
她忽地鬆開他的手,想退後,他卻不讓她逃,低下頭,不由分說地吻住她。
她震懾,愣愣地由著他一手撐住自己後頸,一手攬在纖腰。
她以為他會猛烈地進攻,粗暴地掠奪,但他沒有,他只是輕輕地、細緻地、小心翼翼地吻著。
嚴格來說,那不像是個吻,他不咬不吮,也不曾嘗試撬開她唇瓣,他只是用自己的唇,與她親匿廝磨。
與其說是個吻,不如說更像是愛撫,彷彿知道她的唇很僵很酸,所以溫柔地安慰她。
無聲的吻,好似正說著無聲的絮語,是在向她道歉嗎?或者在說他捨不得?
不知怎地,殷海薔覺得自己想哭,淚水酸酸地在眼潭裡潮湧,她強忍住,氣息卻破碎——
這男人啊,她究竟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第五章
一個意外的吻,來得倉促,去得突然。
卻奇特地宛如一枚生鐵烙下的印記,怎麼也無法從殷海薔心版上抹滅。她不停回想,那一幕不停地重播,臉頰紅了,像染上秋霜的楓葉,心在騷動,如脫韁的野馬。
深夜,她靠在「月桂」餐廳窗邊,癡癡地凝望天邊銀月,那彷徨又惆悵的神情,吸引了一屋子熱烈的視線。
客人們都在問,他們平素優雅又大方的女主人怎麼了?為何今夜會當眾發起呆來?
男人們好嫉妒,是誰讓她傻傻地坐成一尊雕像?是誰膽敢擾亂女神不該為任何人所動的芳心?
可惡啊,太可惡!
有人喃喃自語,有人咬牙切齒,有人喝酒,有人痛罵,但誰也不敢主動去問上一句,因為她坐在窗邊發愣的模樣太迷人,卻也太拒人於千里之外。
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啊!
正當眾人又好奇又著惱的時候,來了一個美麗的女客,一眼找到殷海薔,輕輕拍她肩,拍回她遊走的神魂。
「發什麼呆?海薔。」她爽朗地問。
殷海薔一怔,回過眸。「清秀!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苗清秀在她身旁坐下,注意到屋內異樣的氛圍,翠眉一挑。「你怎麼了?大家都在看你呢!」
「嗄?是嗎?」殷海薔頓時窘迫,芙頰更燙。
「你在想什麼?」
「我……」殷海薔眨眨眼。「沒什麼。」她略微尷尬地撩攏鬢邊髮絲。「怎麼今天有空來?」
「我專程來找你的,有事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