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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頁 文 / 西嶺雪

    多爾袞撫摸著那些禮器,把玩著他原本唾手可得卻又失之交臂的皇位,百感交集。又一次,又一次他放棄了應得的皇位,為了一個女人——那女人想她的兒子稱帝,於是他便屈服了。

    如果母親地下有知,她看到這一幕是會欣慰還是會憤怒?

    大玉兒沉靜地看著多爾袞,她的愛人,她兒子的父親。不必任何言語,甚至不需要一個對視的眼神,她已經清楚地讀懂了他心中的不捨與不甘。她微笑了,既然知道用什麼方法從他的手中拿走皇權,自然也就明瞭該用什麼方法讓他仍然擁有得到的感覺。要一個人犧牲不難,難的是如何讓他心甘情願地犧牲了,卻還以為自己在得到。

    她慢慢走向他,親手服侍他寬衣解帶,為他一一穿上那龍袍,繫上那玉帶,遞上那權柄。她自己,卻並沒有穿戴起那鳳冠霞帔,相反地,她把它們堆在自己的周圍,然後面對多爾袞,微笑著,一件一件,一層一層地,脫去自己的衣裳。

    她已經三十歲了,正是從青春走向成熟的當口,卻還不曾衰老,只是熟得透了,渾身的肉都有了一種熱力,是即將發福卻還沒有發起來的,那樣一種霸氣。

    當她赤裸著身體,站在那些鳳冠霞帔間,那裸露的成熟的女人的肉體就額外地有了一種收穫的意味,彷彿金秋等待收割的稻麥,隨風擺盪。每一陣波動都是一種誘惑,欣喜的,熱烈的,肉慾橫流的,彷彿不是生命給了肉體活力,而是肉體自身有了活力似的,可以脫離思想而存在,甚至脫離慾望而存在,因為它就是慾望本身,就是誘惑的根源。

    然後,她就這樣赤裸著跪下,跪在她男人的腳下,撫摸著他,取悅著他,以一種服從的姿態,鶯聲燕語:「臣妾給皇上請安。」

    巍峨的龍袍,赤裸的女人,沒有比這更加令一個男人自豪而且興奮的了。這才是真正的勝者為王,這才是真正的夢境成真,這才是真正的坐擁天下,稱王稱後!

    就在這珍藏皇家權儀的鑾駕庫內,就在侍衛的層層把守之中,大玉兒,這先皇的遺妃、新皇的母后,和當朝攝政王多爾袞,在皇上登基大典之前,先預演了一場小規模卻是空前絕後驚世駭俗的登基典禮。

    或者,這才應該是真正的皇上登基。

    因為他與她,才掌握著真正的皇權,擁有著整個的天下。

    然後,他們便同時扯掉龍袍玉帶,赤裸著擁抱在一處,扭滾在一處,糾纏在一處,縱心縱慾地用他們的方式來宣洩最滿足的快樂。

    這是慶功的日子,大局已定,他們志得意滿,心花怒放。還需要再忌諱什麼人呢?他們再也不必偷偷摸摸地來往,什麼叫苦盡甘來,什麼叫心想事成,什麼叫春風得意,這就是了。

    狂潮退後,偃旗息鼓,他們看著那些龍袍鳳冠,沒有再重新穿上它們,卻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笑,走過去,端端正正地並肩坐在了龍袍之上,坐在了天下萬眾的頭頂。

    稱王稱後,坐擁天下。他們,真的做到了。

    且說因皇上貼身侍衛及太監一併受命殉主,議命傳出,舉宮又是一番忙亂。忽然又聞得衍慶宮淑妃娘娘的貼身侍女剪秋撞牆而死,赤膽忠心,僕代主殉。

    眾人都以為異,惟有迎春和忍冬卻心裡明白,剪秋哪裡是殉主,殉的倒是大太監陸連科才真。兩人兔死狐悲,少不得又大哭了一場。

    迎春道:「以前我聽說過,敬事房裡的那些太監,在死後要把命根子和身體合葬,這樣才算是全屍,下輩子才有機會重新投胎做人。不然,就找不回自己的命,投不成胎,做不成人啦。要是家裡有幾個錢的,還要替公公買個名義媳婦,把八字和他的一塊兒燒了,死後不至做個孤鬼。剪秋這孽障既然癡心至此,竟比人家真夫妻還仁義,若是能將他二人合葬,想他們便做了鬼,也會含笑的。」

    忍冬難道:「話雖是這麼說,但這怎麼可能呢?太監們守著皇陵,剪秋是頂著淑妃娘娘的名頭殉的皇上,棺柩另在一處,如何合葬?難道我們兩個能把屍體偷出來掉包兒不成?」

    迎春道:「雖不能偷運屍體,然而一兩件體己並生辰八字要想掉包兒還不難。」

    忍冬省道:「果然是好主意。咱們想法子買通給他們裝裹的人,將他們兩人貼身小衫兒換過,兩個的生辰八字兒在紅紙上寫了,縫在衣襟裡,再替他們辦個冥婚,兩人便到了地下,也不至於分離兩地了。果然他們的魂兒能遇上,廝守拉扯著,再一同投胎做人,來世果然做個真夫妻,也不枉了剪秋這一撞了。」

    兩人計議已定,各自行事。

    第03節坐擁天下稱王稱後(4)

    便在這時,宮裡卻又傳出一項大新聞——繼莊妃娘娘以退為進的假意請殉、淑妃娘娘李代桃僵的僕替主殉之後,關睢宮真的有一位娘娘投環殉主了,這便是綺蕾!

    那綺蕾自從皇太極裝殮入棺就請允了哲哲皇后,素服截發,前往守夜陪棺,齋戒齋宿,已經接連五日夜。到了第六日,她已經想徹因果,下定決心。

    明天就是下葬的日子了,與她恩怨糾纏了十二年的皇太極將永遠地離開她,獨赴黃泉。曾經她那麼地希望他死,兩度鋌而走險,冒死行刺。現在,他真的死了,卻不是死在她的手中,更不是死於她的意志。

    她現在比任何人、比任何時候都更希望他活著,活著,寵愛他們的女兒,看著女兒長大。他死了,建寧怎麼辦呢?

    綺蕾的眼中沒有淚。她早就是斷絕了塵緣凡欲的人,早就越足檻外了,是哲哲將她拉回來的,是皇太極把她拉回來的,是建寧把她拉回來的。然而現在,皇太極死了,保護建寧的人死了,哲哲的丈夫死了,她,還有什麼理由活著?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本是乾乾淨淨地了斷了的,本是梅花樹下參仙了的,為什麼卻又重新踏入塵寰、糾纏情慾、甚至生下女兒了呢。女兒,建寧,這是她最牽掛的,卻正因為對她的牽掛,對她的保護,對她的防患於未然,而叫綺蕾清楚地預見,她自己,是只有死路一條了。

    這一日,皇太極出殯的前夜,她終於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向永福宮,走向黃泉路。

    「回娘娘,關睢宮求見。」忍冬腫著眼睛,含含糊糊地稟報。

    大玉兒正與多爾袞喝茶,聞言一愣,不禁踟躇。連多爾袞也驚訝地回過頭來,滿腹狐疑:綺蕾何以求見永福宮?有什麼事,該找清寧宮才對呀。難道她守夜守得通靈,窺破天機了?但是綺蕾按說不是那種輕舉妄動的人,便是猜破皇上死的蹊蹺,也必不敢說出,卻又來?卻也惟有端正了顏色,說一聲「請」。

    他們早已不再避人,攝政王與皇太后商議政事,誰敢說個不字?因此多爾袞並不迴避,只仍坐著飲茶。

    忍冬打起簾子來,綺蕾拉著建寧,由素瑪陪著進來,一進門便叫建寧給莊妃跪下。

    莊妃見綺蕾已經恢復了禪家打扮,更加驚異,忙命左右:「快扶建寧格格起來。這是怎麼說的,好好兒的跪什麼?」

    綺蕾只不許建寧起來,並連自己也跪下了,清清楚楚地道:「綺蕾請求莊妃娘娘看在相識一場的情份上,照料建寧。」

    莊妃微微吃驚,問道:「這是從何說起?」

    綺蕾道:「先皇待綺蕾恩深義重,今不幸乘鶴仙去,綺蕾自該請殉。惟有幼女建寧,是綺蕾心中一份牽掛,故來托付娘娘,求娘娘看在綺蕾份上收她為女,綺蕾在天之靈也是安慰的。」

    莊妃大驚,勸道:「你這是何苦?」

    綺蕾低了頭道:「綺蕾心意已定,娘娘不必相勸。綺蕾初進宮時,原是住在永福宮的,承蒙娘娘照看我,一直無以為報。如今又以托孤煩擾娘娘,是綺蕾不該,求娘娘恕綺蕾無狀。」又指著素瑪道:「她原本是娘娘的親姐姐宸妃的使女,後來跟了我,雖不如以前聰明伶俐,卻最是老實聽話,也求娘娘收留。」

    聽到這一句,連多爾袞也是動容變色,心知這綺蕾已經算無遺策,將所有的後路都想得清楚:她知道,福臨要登基了,莊妃要做皇太后了,她不會放過她們母女的。除非,她主動請死,而將女兒托庇在仇人的翼護下,而素瑪的陪伴,則是為女兒的平安長大找了另一份護惜,是沒有辦法中的惟一辦法。

    為了聲名,莊妃勢必會對建寧很好,很慈愛。所以,綺蕾的死,正是為了保全建寧平安的生存。

    置之死地而後生,這是建寧獲得生機的惟一理由。

    多爾袞真正地服了綺蕾,那一刻他知道他在戰場上的英勇實在不算什麼,所有被歌頌的勇武有力也都不算什麼,在一個母親的毫無懼畏的犧牲前,那些蠻武的表現膚淺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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