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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頁 文 / 西嶺雪

    諸宮妃子聽了,俱面面相覷,大有不忍之色。尤其巴特瑪,最是心軟面和之人,偏是手下的幾個丫頭卻個個伶俐練達,尤其大丫頭剪秋,更是身邊片刻少不了的眼線膀臂,比尋常主子還聰明有決斷呢,大凡巴特瑪思慮不定的事兒,多是剪秋代她拿主意;又或是日子裡該添該減的,也都是剪秋留心著增減調度;便是宮裡的眉高眼低,也都是剪秋在旁提著她,助她逢凶化吉,察言觀色。因此聽了這話,竟是摘心尖子一般,忍不住辯道:「也不一定是各個都該去的,也該問問她們自己的意思才好。」

    娜木鍾一愣,她與巴特瑪一處,向來是她說一巴特瑪絕不說二的,如今竟為著一個丫頭和她唱反調,不禁大怒,反唇相譏道:「若是事事都問她們的意思,咱們也真叫白做一回主子了。」

    巴特瑪紅了臉,不敢再說,然而努嘴別頭的,分明是不願意。哲哲看了,也不好立下嚴命的,看看四周,五宮之中,原已有兩宮的下人是死絕了的;如今莊妃剛剛生產,告假不來;巴特瑪雖在,卻是說明了不樂意的。推算下來,竟惟從自己的清寧宮清除起來,方可服眾。

    正欲說話,不料迎春早在簾外聽得一清二楚,明欺皇后心軟,又缺乏手段,遂拼了一個目無尊上之罪,掀簾子進來,朝著哲哲身前便跪下去,抱腿哭道:「娘娘,奴才是早立了誓要一輩子跟隨娘娘的,娘娘若攆我出去,迎春是惟有一死了。那釵兒沒廉恥,是她自家做下的醜事情,至於朵兒的話,不過是臨死前要拖人下水,她說的那些混話,奴才是聽也聽不懂的,更絕無此等骯髒行徑。求娘娘明鑒。娘娘若是因為宮裡新近出了許多事情便要攆出奴才去,那奴才便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說著大哭。

    哲哲早已軟了,不由地說道:「迎春丫頭起來,我又並沒說你什麼。只是你也大了,難道一輩子守在宮裡不成?」迎春只是磕頭不起,指天誓日地說要服侍終生。

    諸妃看見哲哲顏色鬆動,知她心中早已允了,只是話說得滿了下不了台,遂都假意勸說,都贊迎春忠心,這是皇后娘娘慈恩浩蕩感動上蒼,老天才特意派下這麼一個人來服侍她的,就同王母娘娘身邊的金童玉女一樣,是她命中如此,倒不可強其志的。

    哲哲聽了自是受用,遂笑道:「這也讚得她太過了,做奴才,自然該是忠心的,若是各個都像那個叫什麼釵兒的那般油腔滑調,藏奸耍鬼的還了得?」又命各宮回去整飾宮闈,裁減僕從,說是「做主子的別只惦著一心邀皇上的寵,自己身邊養著小鬼兒呢都不知道。回去說給那起不長眼的奴才們知道,宮裡的聲名要緊,若是再有那起不三不四的人事叫我知道,非但當事的人要死,便是知情不報的也要連坐的。」

    各宮都不好應聲,只得低頭聽訓,過後應景兒地隨便點一兩個用不上的丫頭報數,隨哲哲發出宮去。剪秋等一干人心懷鬼胎,都以為這回必定死了,大驚小怪多日,打聽著事情消停了,這才放下心來,從此果然收斂許多,不敢再像從前那般頻約密會,無法無天。

    第8節綺蕾又回到了關睢宮()

    春將盡時,海蘭珠的生命卻也走到了盡頭,便如一朵風雨飄搖中的嬌花,在開到最盛的時候,突然地萎謝凋零了。

    那一天,園子裡的春花一夜謝盡,萬木蕭條。綺蕾在桃樹下彈琴,想著那年也是在這裡奏琴給皇太極和宸妃聽的情形,忽有所感,停下弦來對著素瑪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去送送她吧,晚了,就再見不著了。」

    素瑪去了,可是她已經不認得她的主子,她從小服侍到大的海蘭珠格格,那草原上美麗得像一個神話一段傳說那麼珍貴的仙女,那盛京宮裡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宸妃娘娘,那嬌嫩光滑像一隻剛剛出蚌的珍珠樣的美人兒,怎麼會是這樣一副枯槁的模樣?

    宸妃,海蘭珠,她在生命結束之前,靈魂已經走遠了。這個冬天,苦苦掙扎在世上的,只是一具傷心的軀殼,如今,這軀殼耗盡了最後的血氣,終將化為一縷輕煙歸去。

    她已經兩三天粒米未盡,然而見到素瑪,卻又像有些明白過來似的,喘著氣問道:「素瑪,這些天你跑到哪裡去了?這麼大的人了,還是貪玩。」

    素瑪撲到帳前跪下,哭得哽咽難言,只知磕頭,將炕沿碰得梆梆響。海蘭珠歎一口氣,嗔道:「我又沒罵你,只管哭什麼?別磕頭了,去,把我的鴿子籠取來,光知道玩,也不知道喂鴿子。」

    聽到這話,連哲哲也滴下淚來。她曾聽說過的,海蘭珠在草原時,頗喜歡養鴿子,說是鴿子比人飛得遠,看得世面廣,有知識有靈性。看她雖然言語好似清楚,神智卻是迷糊,所說所想都只在兒時徘徊,便知她大限已到,由不得傷心。

    這幾日因常常往來探視,一坐就是半日,哲哲倒是第一次好好打量宸妃起臥的這間屋子。各宮各殿的家俱不是紅木就是花梨,都是一堂一堂的,透著沉穩大方。這一間裡卻怪,所有的木器都是雕花嵌貝,透著輕薄鮮亮,卻有點壓不住似的,老有種隨時隨地一陣風就飄去了的輕盈,活潑是夠活潑了,看著倒也順眼,卻不硬氣,是留不住的樣子。哲哲便歎息起來:這樣的一個人兒,怎能載得住福呢?

    她想起早先在草原上的時候,那時海蘭珠還是小小格格,可美麗明艷已經出了名了,卻偏偏生得單薄,所以寨桑貝勒老是耽心養不活,請了寄名符、長命鎖、富壽玲瓏玉墜子,頸上腰間纍纍垂垂繫著好些,連手腕腳踝也都戴著金鈴,說是金子墜得住,用金子壓住四角,神鬼就帶不走了。

    也是因這份過度高貴挑剔,才耽誤了海蘭珠的青春,叫她老大未嫁地擱在家裡許多年,直至進宮跟了大汗了吧?後宮粉黛爭妍,偏她又與皇太極投緣,不肯分一點兒恩澤與旁人,怎怨得鬼神忌憚呢?

    她還只是在想,素瑪卻跪在海蘭珠帳前,絮絮地叨咕著,竟將她心裡的話全都說了出來,哲哲乍聽之下,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聽岔了呢,或是管不住舌頭,竟然自言自語起來。定一定神,才發覺是素瑪在一行哭一行說,字字句句,竟都像是打自己心窩子裡掏出來的一樣,不禁呆了。

    只聽那素瑪並不哭泣,只跪在海蘭珠幃帳前,哀哀訴說:「格格,奴才自小服侍您,知道你一直想著要嫁一個全天下最偉大的男人,一個獨一無二的英雄,您做到了;您嫁了大汗,做了東宮,您跟奴才說過,後半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把八阿哥守大,看著他成為第二代明君。這一回,咱們敗了。格格,敗了,那也沒什麼,您還年輕著哪,還可以再生呀,哪個娘娘不是生過三兒兩女,您沒了八阿哥,還會有新的阿哥來陪您的。幹什麼萬事都只要獨一無二呢?格格學問深,不聽見說『紅顏薄命』嗎?生得天仙模樣已經受人忌天妒的,恩深愛重也是折福,八阿哥那樣聰明靈透卻偏偏短命,焉知不是鬼神忌妒折了福呢?格格但凡肯看開點兒,也斷不會落得今天這樣。格格又美麗又聰明,只是心太重,打小兒是這樣,一輩子都是這樣。心太重,得到一點就失去一些,太在乎那得到手的,還不如沒得到。這就好像格格給我講過的那個『剖腹藏珠』的故事,若是為了一顆珠子,把肚子剖開,連命也捨了,倒不如沒有那顆珠子的好。格格,您去了,素瑪也不要活了,咱們一塊兒找八阿哥去,我還是服侍您,死活都不離開您。那年咱們一同來盛京的時候,在路上您就說過的,到哪兒都帶著我,這次,您也不要丟下素瑪啊。」

    她這樣說著,聽者無不落淚。哲哲聽她比出「剖腹藏珠」的典故來,話中竟有大道理,不禁癡了,心想這丫頭半瘋不癲,說的話卻通禪,倒不知是癡人近佛,還是因為跟著綺蕾唸經的緣故。

    皇太極早已哭得哽咽難言,這幾日夜裡守在海蘭珠身邊,幾乎就沒闔過眼睛。先還顧及體面強忍,既聽得素瑪這一番話,又見哲哲也哭了,再無遮掩,遂抱住海蘭珠失聲哭道:「愛妃,等你好了,我同你一道回科爾沁去。」

    「科爾沁……科爾沁……我好想回科爾沁。」海蘭珠聽得「科爾沁」三個字,倒又似清醒幾分,定定地看著皇太極,好像要努力辯認他是誰,喃喃道:「皇上,記得要送我回科爾沁呀,記得給八阿哥準備衣裳,同我一道兒回去。」

    說完這一句,海蘭珠眼中忽然放出光來,緊緊握了皇太極的手,使盡最後的力氣叫道:「皇上,我去找八阿哥了,我只有捨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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