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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頁 文 / 西嶺雪

    她對姐姐的妒恨遠遠超過了對綺蕾。這是因為人們通常對自己身邊的人總是多一分任性的,認為別人有責任寵著自己讓著自己,一旦發現事與願違,那失望和氣憤是雙份的。

    從今往後,莊妃大玉兒天字第一號的敵人,不是別人,而正是自己的親姐姐海蘭珠。

    她將那冊詔書供奉在南炕神座案下,焚香禮藏。人們見了,都說看莊妃多麼虔誠,多麼開心。但是只有莊妃自己知道,她珍藏著詔書,不是因為覺得榮耀,而恰恰是為了提醒自己,提醒這一段難堪的侮辱。奉旨進宮,封妃十年,卻屈居五宮之末!

    她會向這不公平的待遇討還代價的,不僅僅是晉前幾位,不僅僅是覬覦東宮,甚至不僅僅是寵冠後宮,母儀天下。不,她的志向比這更大,更遠,更明確——她看中的,是大清朝整個的天下,是權傾天下翻雲覆雨的真正權力!

    入夜,睿親王府靜寂無聲。多爾袞獨坐神壇之下,守著一燈如豆,青煙裊裊,閉目無語。

    有只蛾子不知打什麼地方飛來,奔著油燈轉了幾個圈子,不肯撲火,又不捨離去,只是沒完沒了地打著轉兒——這樣的命運,最終如果不是引火自焚,就必然被自己的心猿意馬累死。

    府裡所有的人都安歇了,烏蘭臨睡前期期艾艾地進來打了幾個轉子,也像那只心意不定的蛾,不敢走近,也不願捨遠——然而終究還是離開了,只留下一件葛絲暖袍,一壺紹興好酒。雖只八月,然而夜氣已經有些微涼沁骨的意思,有壺酒暖暖身子驅驅寒氣也是好的。

    月亮將圓未圓,透過窗欞照進來,烏蘭翻來覆去,留神聽著隔壁的動靜,只恨不能窺知主子心意,若說是憂於國事,近日新朝初立,百廢待興,雖然勞神,似乎不該如此傷感;若說是因為家事,又不見有什麼人得罪了王爺,況且聽說皇上最近在大殿上每每提起睿親王,無不褒獎有加,並不曾責怪;難道是為了十四爺的親哥哥、正在前線大戰明軍的英王阿濟格?可是聽校衛說英王前線傳書,連戰報捷,並沒有敗過一仗呀,王爺何以如此悶悶不樂呢?

    鼓交二更,忽然有門房來報,說宮裡忍冬姑娘求見。烏蘭詫異,心想哪有個娘娘身邊丫頭大半夜裡探訪親戚的道理?不敢怠慢,親自出院來迎,歉然道:「對不住姑娘,王爺在秘室靜坐,不肯見人,也不許人進去,已經整個晚上了,我們做下人的,不敢擅做主張,請姑娘恕罪。」

    忍冬笑道:「原來果然讓娘娘猜著。」

    烏蘭聽這話說得奇怪,不禁問道:「猜著什麼?我們服侍王爺這麼多年,還從沒見過王爺這個樣子,都在心裡納悶兒呢;娘娘隔著這麼遠,倒猜著了?莫非娘娘能掐會算?好姑娘,快說給我知道,別叫我心裡著急。」

    忍冬笑道:「這個麼,論詳情我也不知道。只是娘娘晚上忽然交給我這幾樣東西,要我來府裡交給王爺,說請王爺寬心,不要太勞神動慮,要保重身體。我因娘娘這幾句話說得沒頭沒腦,還奇怪呢,說娘娘和王爺近來又沒見過面,又沒什麼事,大清王朝初建,分封親王,賞官加爵,都是些好事兒,怎麼說得上保重安慰的話呢。娘娘說,你別問那麼多了,橫豎照我的話傳去就是了。這麼著,我就來了。」

    烏蘭聽了,便如打啞謎一般,只得說:「只要娘娘有話兒就好了,我這便進去回稟王爺,看看是怎麼說。忍冬姑娘,你先略坐坐,喝口滾茶,小心著涼。」遂命小丫頭喚起廚房做些宵夜送來,自己便往內室來見多爾袞。

    打開簾子,只見王爺盤膝閉目,默然獨坐,姿態與自己先前退出時一模一樣,這許多時辰過去,竟是一動未動。烏蘭暗自憂心,也不敢勸,只小心翼翼地回稟:「永福宮裡的忍冬姑娘來了,王爺見是不見?」

    多爾袞微微一愣,也不睜眼,只淡然說:「不見。」烏蘭捧出禮物勸道:「這是娘娘命忍冬送來的,王爺好歹給句回話才好。」看看多爾袞面上並無不豫之色,遂將包裹打開,卻是一捆香,兩匹帛,一輪磨得珵亮的圓鏡,並幾樣祭品,不禁奇怪,卻不好多問。

    多爾袞睜眼看了,渾身一震,心想普天之下,最知道我心意的人還是大玉兒呀。不禁觸動舊情,轉眼問道:「還有什麼?」

    烏蘭道:「還有幾句話兒。」

    「說。」

    「娘娘打發忍冬來說,請王爺保重身體,不要憂思勞神,傷心太過。」

    第60節清宮深處誰是誰的真愛(2)

    多爾袞聽了,長歎一聲,說:「罷了,你去告訴忍冬,就說我謝謝娘娘的好意,請她也不必太勞心了,所有一切,我都明白。」

    烏蘭益發不懂,卻不敢多話,默默退出,將多爾袞之話告與忍冬。

    多爾袞仍於秘室靜坐,內心卻再也不能如前平靜,只將那香燃上,將帛在盆裡焚化,一邊默默想:今天八月十一,是我娘的祭日,這宮廷內外,都只知道慶功賀典,活著的人踩著死去的人的屍骨步步高陞,加官進爵,一將功成萬骨枯,歡歌聲裡,誰將與我同悲呢?娘冤死已經整整十年了,十年來,我失去汗位,失去福晉,浴血沙場,出生入死,難道就是為了讓皇太極登基為帝嗎?他逼死我母親,侵奪我帝位,霸佔我女人,掠奪我戰果,這不共戴天之仇,殺母奪位之恨,今生今世,真的再不能報了嗎?

    香煙將盡,絲帛已化,多爾袞看著化為灰燼的帛匹,手撫銅鏡,又想:大玉兒,你我兩情相悅,無奈卻有緣相逢,無緣相伴,你雖贈我「香」「絲」(相思),我卻何以為報?然而你能念及今天是我娘祭日,肯執子媳之禮,就是對我最大的情誼了,以往縱有什麼不對之處,我又豈會記恨於你?你又何必送我銅鏡請我原諒(圓,亮)?

    多爾袞原是至情至性之人,愛恨雖然強烈,卻都只在一念之間。一生之中,他心頭最大恨事乃是生母大福晉烏拉納喇氏之死,今日是母親的十年死祭,宮中並無一人提及,而大玉兒竟能銘刻於心,與他同祭,遂令他頓生同心同德之感,重新視她為最平生第一知己,至於大玉兒害死睿親王妃一事,他原本與福晉沒什麼感情,此時就更不在意。畢竟福晉與母親比起來,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謂天壤之殊,只要大玉兒對自己的母親真心敬重,那就是天下第一等的知心快事,心頭第一位的知己愛人,至於其他便全無所謂了。

    忽聞「嗶剝」一聲,抬頭看時,卻是那只圍著油燈盤旋半晌的蛾子到底燎了翅子,墜下桌來。多爾袞手撐著地坐起,方覺兩腿酸麻,遂活動腿腳,挪至案邊,兩指拈起蛾子,丟在火盆中。火苗兒一陣微藍,化了一陣煙散了。

    簾子一挑,烏蘭卻再次惶惶來報,說莊妃娘娘親身來了。多爾袞一驚,不及說話,大玉兒卻已經閃身進來,低聲命烏蘭:「你出去。」直如出入在自己宮裡一般。然而她的聲音中自有一種不可違抗的威嚴,烏蘭不敢多話,恭敬退出。

    大玉兒站在地中央,退去頭上風兜,露出一張燒得艷紅的桃花臉,雙目灼灼,淚珠閃動,是水做的骨肉,卻是火樣的熱情。她看著多爾袞,輕聲說:「多爾袞,我們兩個,都是一樣的孤兒啊。」

    只這一句,已經完全俘虜了多爾袞的心,他再也不及多想,一步上前,猛地將大玉兒扯進懷中,顧不得款言細語,柔撫親吻,只雙手猛一用力,刷地撕開大玉兒的大襟,露出一雙雪白的豪乳來。

    大玉兒呻吟一聲,癱軟在多爾袞的懷中,兩行淚直流下來,雙手攬住他的脖子,叫道:「多爾袞,我說過要補償你,我要補償你,你才是真正的男人,你才是真正的皇上。多爾袞,你是皇上,我是皇后!」

    「你才是真正的男人!你才是真正的皇上!」對於一個男人,尤其是多爾袞這樣的男人而言,還有什麼讚美比這樣大膽而又大逆不道的宣言更能讓他心旌動搖,勇氣勃發的嗎?

    「我是皇上!你是皇后!」多爾袞重複著,宣告一般,盟誓一般,隨著他的宣告,他的動作越來越猛烈,越來越洶湧,越來越瘋狂。

    大玉兒呻吟著,歡叫著,哭泣著,糾纏著,兩個人的淚流在一起,汗流在一起,她摟著他,掐著他,咬著他,將他的肩膀咬出血來,但他不覺得疼,反而覺得暢快。就在這神壇下面,就在母親的牌位前,他們兩個,一個是皇上的妃子,一個是皇上的弟弟,卻扭反倫常,顛倒君臣,不管不顧地瘋狂纏綿,他佔有了她,他便是真正的皇上;她屬於了他,她也就是崇高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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