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文 / 西嶺雪
這種時候,兩個人都會情不自禁地有種錯覺:彷彿這是一個家,他們兩個是老夫老妻,因為他們對彼此的過去和現在都是這麼熟悉——通過可意。可意是橫亙在兩人中間的一道橋樑,卻又同時是道天塹,可以溝通,而不能逾越。兩個人站在天塹的兩岸遙遙相望,永遠不能匯合。
錢教授並不是擅長交際的人,然而這是他第一次做主人做出趣味來——陸雨「反客為主」的賢惠使他有種「賓至如歸」的舒適,兩個顛倒了身份的人好像在演一出叫做「相敬如賓」的戲曲,幾乎有笙瑟和諧之樂。
電視裡正在重放王家衛的經典老片《花樣年華》,中年男女的情慾恣肆而內斂,在不大的空間裡迤邐著,氤氳於茶香間。
錢教授望著電視裡張曼玉頻頻更換的旗袍秀,脫口說:「如果你穿旗袍,一定很好看。」
陸雨自然而然地接口:「我在茶樓裡,一直都是穿旗袍的。」話說出口,才覺得有賣弄風騷的嫌疑,不禁低了頭,莞爾一笑。
錢教授只覺得心中微微一震,望著陸雨呆呆地出神。坐在茶樓裡身穿旗袍擺弄茶道的陸雨該有多麼美麗呀,簡直是《詩經》的女子,羅襪生塵,明眸善睞,靜女其姝,婉兮清揚。
時空忽然推遠,彷彿他是古時的書生,手執一卷孜孜苦讀,而她是添香的紅袖,在窗前迤邐地走過。她的眼波,掠過他的書卷,於是書頁上染遍的,都是他對她的相思。
如果,如果自己在認識可意之初,就同時認識了陸雨,他會選擇誰?
錢教授忽然覺得,並不是自己愛上了陸雨身體裡的可意,而恰恰相反,是愛上了可意身體裡的陸雨。是因為沒有遇到陸雨,才會愛上可意;而可意,不過是陸雨的前奏,或者,不完全翻版。
陸雨,才應該是他夢中的真命公主。
錢教授開始每天盼著下班,而陸雨則在家中望眼欲穿。
陸雨這次來西安,本是為了童鋼。童鋼轉到了陝西馬蘭農場繼續勞改,農場在旬邑,十分偏僻,距離西安有八小時車程,中間要換車數次,還需要徒步走一段山路。她本來就路不熟,現在又扭傷了腳,只得耽擱下來。腳傷使她宛如被囚禁在這座小樓裡,又彷彿放逐孤島,而惟一的救星就是錢教授,他是汪洋中的一條船,而可意,便是那汪洋大海。
陸雨在心裡一直把自己看作殘疾人,而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時分擔她的痛苦,撫慰她的傷殘。同錢教授相處的這幾天,是她一生中絕無僅有的經驗。從前風流婉轉之際,或許裙下之臣無數;然而傷痛挫折之時,她卻從來都是獨自忍受的。踽踽獨行,她的腳步早已經走得很累,很傷,卻何曾坐下來,有過片刻歇息,更何況還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幫她裹傷?
她不禁有些希望,可意不要那麼急著回來。
然而這天,可意終於有電話來,說明天就要回西安了。
教授放下電話,乾笑著說:「可意明天回來。」
陸雨立刻說:「我明天一早去找賓館。」
「那又為什麼?」
「那你為什麼剛才不在電話裡說我住在你家?」
「我……」
「剛才不說,就永遠都不要說了。」陸雨乾脆地說,「我明天一早就搬。可意回來,就說我一直住在賓館。」
錢教授低下頭,他自己也說不明白剛才在電話裡,他為什麼沒有提起陸雨,是心中有鬼嗎?陸雨來西安前說過不要住到家裡,住進來的時候又因為訊號不通沒有跟可意說,剛才在電話裡更是再次錯過了說的機會,那麼,就真的永遠都不要再說起了。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一次不說,便須永遠緘默。
陸雨多年來頂著童鋼妻子的名號,可是並沒有過過一天真正的家庭生活,住在可意的家裡,她第一次體會到了妻子的感覺。尤其是每天站在小樓的陽台上張望,盼著錢教授下班回家的時候,她會忍不住幻想這是自己的家,而自己是家裡的女主人,在等待丈夫回家。而這,分明是鳩佔鵲巢。
現在,則是完璧歸趙的時候了。
3、
門海失蹤了。
一個現代人想失蹤,原來可以很容易。搬了家,辭去工作,關掉手機,就可以一轉身消失在滾滾紅塵茫茫人海裡,連背影也不留下。
咪兒莫名鬱悶,她到底還是輸給了臨時演員,門海從頭到尾都在演戲,而她那麼配合地入戲,做了一個胸大無腦的花瓶女主角。難怪這輩子都沒演出名堂來,她的演技實在太濫了,除了本色演出之外,簡直毫無演技可言。
她越發確定門海的出現是為了復仇,她甚至懷疑那些合影照片根本就是門海自己僱人拍攝,然後再寄給她的,目的就是為了逼她同他私奔。如果當時她答應跟他遠走高飛,說不定會被他帶到某個深山老林裡,百般折磨後再殺人滅口,棄屍荒野。
想到門海有可能做出傷害她更深的事情,她感到不寒而慄,強迫症一樣反反覆覆地想:如果不是自己嫁給了李佳,慧慧就不會絕望自殺;所以,慧慧是自己害死的,她的陰魂會一直跟著自己,也跟著李佳。早在行婚禮那天,咪兒便一直有種不安的感覺:覺得慧慧自殺的陰影會一直籠罩著她的婚姻生活。如今,這預感果然成為現實。
她按照可意說的那樣,想把慧慧的日記本放到一個顯眼的位置讓李佳看到,從而觀察他的反應。然而接著發現,那個日記本也失蹤了。她明明記著自己把它放在梳妝台的抽屜裡了呀。會是誰把它拿走了呢?
咪兒叫來管家保姆問了一個遍,可是大家都說沒見過什麼日記本,負責打掃臥室的保姆更叫起冤來:「阮小姐,你這是說我手腳不乾淨嗎?我在李家幫傭五六年了,可從沒丟過一個針頭線腦兒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咪兒覺得口乾舌燥,「算了,你們下去吧。」
保姆卻不幹了:「您今兒個這一問,我的清白名聲可就毀了,我真是什麼都沒拿,也從沒見過什麼夾著肖像圖的日記本,倒是見過一疊照片,我給收到衣櫃裡了。」
「照片?什麼照片?」但是咪兒立刻就想起來,保姆說的就是那個從天而降的自己的「偷情證據」。她狐疑地看著保姆,猜想她和這宗無頭案會不會有什麼瓜葛,卻擺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來說,「你收到哪個衣櫃了?拿來我看。」
保姆冷笑著取了那疊照片來,果然便是她與門海的合影。咪兒心中明白,保姆藏起這疊照片本意是為了向自己表功,幫自己隱瞞「罪證」,然而今天出了這樣的事兒,她在氣急敗壞之下,便把這當成了自己的「把柄」了。若是今天對她假以辭色,今後她還不得飛上天去?說不定要拿這個當作敲詐的砝碼。
咪兒心中暗惱,一而再再而三地輸給男主角還可以說是自己本色演出太投入,可是一個保姆也可以向她宣戰,那簡直是把她當成龍套來小覷了。當下淡然一笑,話裡有話地說:「這些照片,不知是誰寄了來向我勒索的,我正打算報案呢,照片卻失蹤了,原來是你藏了起來。」
保姆立刻急了:「我不是藏,是幫你收起來,是怕先生看見……」
「那是為什麼?」咪兒故作詫異,「我和先生之間沒有秘密。我的事就是他的事,有人勒索我,當然要跟他商量。你藏起這些照片不讓先生看見,不成了勒索犯的同黨穡俊?
保姆大驚,話都說不完整了,只是連連說:」不是,怎麼會,沒有……「
咪兒氣定神閒地沉吟:「話說回來,先生聽見了也未必幫得上忙,又白擔煩惱,不讓他知道也好……」
「就是,就是。」保姆連聲附和,額頭上汗瑩瑩的。
咪兒暗暗好笑,過足戲癮,揮揮手讓保姆走開,自己抱著膝坐在飄窗前,看著窗外的玫瑰花圃,失神地想:眼前的玫瑰園,可是慧慧照片中的玫瑰園?慧慧的日記本又到哪裡去了呢?如果不是這些工人拿的,那就是李佳了,這就更加證明:他便是慧慧的情人,那孩子的父親!那麼,他會把日記放在哪裡呢?
說不定,他就是偷孩子的人。不對,孩子失蹤那天,正是自己舉行婚禮的日子,而李佳是婚禮的男主角。但是他可以讓別人替他去偷走那個孩子呀。至於他為什麼要偷走而不是光明正大地領養,那很好解釋,因為他要結婚,便不能把醜聞公開。
這樣子胡思亂想了半日,李佳也就回來了,怒氣沖沖,一進門便訓斥傭人門開得慢了。
咪兒有些詫異,李佳雖然一直都滿懷心事的樣子,但很少喜怒形於色,更不會遷怒他人,今天是怎麼了?她忘了自己的心事,迎上前問:「你不說今天開董事會嗎?不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