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寂情女人

第35頁 文 / 西嶺雪

    「我明白。」可意忽然歎息了,「每個女人的心裡都同時隱藏著天使和魔鬼兩種化身,我有時候非常希望自己可以不管任何約束規則,只做自己想做願意做的事,放縱一回,也快意一回。我的名字叫可意,可是我從來沒有真正順從過自己的心意。婚姻如同雞肋,但我不能捨棄它;工作已成嚼蠟,我同樣不能辭職。你、陸雨、咪兒,你們每個人活得都比我精彩,比我任性,這就是我願意和你們做朋友的緣故,因為我羨慕像你們那樣生活。」

    「可是你一直在批評我們……」陳玉有些口吃,一時承受不住可意這樣的表白。

    可意說:「我批評,是因為我自己做不到。人們對自己做不到的事物總是心懷恐懼,於是要用否定的姿態來為自己開脫。」說到這裡,她忽然狡黠地一笑,「使用藉口來自我美飾並不是你一個人的專利啊。」

    陳玉不好意思:「也不全是偽飾。我的雙胞胎兒子可是真實存在。我想沒有任何母親可以拋棄這麼可愛的孩子,只為了一場海市蜃樓的愛情吧?」她從古琦的包裡取出那幅瞬息萬變的沙畫來,演示給可意看。「多麼美麗,可是不長久,不真實。這世上什麼都是假的,暫時的,只有孩子是最真實的,不容迴避的。就算有一天我死了,挫骨揚灰,回魂夜裡最牽掛的,也還是我兩個孩子。」

    「那麼龍鼕鼕呢?你剛才口口聲聲說真的愛他,難道那是假的?」

    「那當然是真的,一瞬間的真實,但不永恆。就像這幅沙畫,無論它堆出什麼樣的美景來,都不能長久。」陳玉將沙畫翻倒在桌上,一字一句地說出她的至理名言:「愛情,就是建築在沙畫上的海市蜃樓。」

    可意拿起沙畫端詳:「你要我把它還給龍鼕鼕?」

    「你真聰明。」陳玉點點頭,不知是對可意還是對自己說:「原諒我,我沒有慧慧那麼決絕,她可以拋下剛出生的孩子去死,而我,卻必須為了我兩個孩子好好活著。」

    提到張曉慧,可意不禁默然,兩天裡,這已經是第三次聽到慧慧的名字,她有一種感覺,真相,可能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

    4、

    同龍鼕鼕的見面比可意想像中的簡單,她本來以為自己要扮演一個安慰天使的角色,去面對一個哭哭啼啼的傷心男生。然而她見到的,卻是一個陽光、灑脫、雖然稚氣卻舉止沉穩的英俊青年,他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在電話裡預約見面地點的時候,龍鼕鼕便出人意料地提出:「岳小姐,可不可以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裡?」可意原想不是茶樓就是飯店。

    然而龍鼕鼕卻說:「我帶了一點心意想捐給孤兒院,可是那裡不能隨便進出,也不會隨便接受捐助,除非有媒體的介紹信。所以……」

    「我這就打電話預約。」可意乾脆地說,「你等我電話,我們在孤兒院門口見。」

    在孤兒院裡陪孩子們做遊戲的時候,可意不住地感慨,難怪陳玉,難怪陳玉。

    她終於明白也終於完全地原諒了陳玉,愛上龍鼕鼕的確不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他如此年青、真誠、英氣逼人,有著現時代罕見的正氣和純善。陳玉的生活裡除了丈夫和雙胞胎就乏善足陳,家庭給了她貌似富足的生活,然而她的浪漫幻想、她的情感豐富無可托付,只有寄望於一次又一次的旅遊艷遇。她遇到了龍鼕鼕,他那麼天真、熱情,把幻想當現實,把瞬間當永恆,一旦動了真情就要開花結果,一方面這令她覺得為難,另一面她又怎能不感動?

    可意瞭解這些,是因為她自己也在渴望激情,真正的激情。然而,她今天的使命,卻是要做成一盆冷水,澆熄龍鼕鼕的熱情。

    坐在石凳上,可意拿出沙畫交給龍鼕鼕:「陳玉讓我轉交你,或者,你願意把它也捐出來?」

    「不,這是我送給陳玉的,送出去的東西,不可以再收回。」龍鼕鼕憨厚地笑,英俊的臉上並沒有受傷的表情。

    驚訝的反是可意:「你不問陳玉還說過些什麼?」

    「她還我沙畫,就已經是回答了。」龍鼕鼕低下頭,「我早知道是這樣的答案。她離開蘭州後再也沒有聯繫過我,我就知道她又一次離開了。我想告訴她也告訴自己:離開了,就不要再回來了。我不想再失望第三次。」

    「那你又來找她?」

    「我怕我不來,會忍不住要等她。」龍鼕鼕的聲音低沉得像洞簫,「我控制不了自己等她的念頭,想讓自己絕望,就不如主動來找她,她不見我,我的等待就有結果了,就不用再一直等下去了。」

    可意驚訝極了,她沒有想到這個看似純真的大男孩竟會說出這樣富有哲理的話,也許,只有這樣純善的少年,才可以看穿愛情的真諦。她忍不住說:「我替陳玉向你道歉。」

    「沒什麼可道歉的。她也有難言之隱。」

    「是的,她有家庭,有孩子,是一對很可愛的雙胞胎……」可意說到這裡,忽然明白過來,「你堅持要親自來孤兒院捐助,是為了讓自己瞭解陳玉的苦衷?」

    龍鼕鼕驚訝地抬起頭看著可意:「你真是聰明。」

    可意看向那些嬉戲的孩子,苦笑說:「其實,就算陳玉離開家,她的孩子也不會變成孤兒的。」

    「我知道。可是,沒媽的孩子像棵草。我就是想讓自己看看這些孩子,然後就會心平氣和,從心裡真正體諒陳玉。那麼,就算她願意屢行諾言跟我走,我也不會答應讓她拋棄孩子的。她可以是別人的妻子,也可以是我的妻子;但她同時是孩子的母親,那她就永遠是那對孩子的母親,不能替代。」

    可意感動極了,這個大男孩簡直如同一顆寶石,每一面都如此晶瑩透剔,他的聲音宛如天籟,每句話都似綸音,說著世界的真理。面對這大男孩,她覺得自己筆下所有的男主人公都顯得空洞軟弱,徒有虛表。她不禁歎息:「有本書叫作《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可是看到孩子,卻是看到了不可承受之重的生命本身。面對這些生命,人生的確有很多事情非得已,很多責任只要承擔就要背負一生,不容推卸。」

    龍鼕鼕問:「你有孩子嗎?」

    「沒有。因為我覺得自己還沒有承擔的能力。」

    「如果有一天你做了母親,那一定是最好的母親。」龍鼕鼕預言一樣地說。

    可意微笑:「為什麼這麼肯定?」

    「因為你尊重生命。」

    「你太善良了,所以會給出這麼寬容的理由。」可意苦笑,「但是也許,我只不過比別人更膽小,更自私,更不敢承擔而已。」

    龍鼕鼕搖頭不信,他的眼睛中忽然掠過一絲稚氣的迷茫:「岳小姐,你是作家,寫過許多愛情故事。我想問你,你相信你筆下的愛情嗎?」

    「我信。世界上沒有完全虛構的東西,愛情和靈魂一樣,都是看不見但卻一定存在的東西。」

    「那麼,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專一的愛情呢?」

    「有,但不可永恆。」可意說,「時間,是愛情的死敵,好比浪淘沙,終究會將所有的稜角磨平。所謂美滿伉儷,不過是拋光的效果而已。」

    「可是,既然愛情是存在的,永恆就很可能也同樣存在,你不是說,世上沒有完全虛構的東西嗎?那麼『永恆的愛情』這個詞,也一定是真實存在的。」

    可意悚然動容,這個青年,固執地願意相信一切美好的概念,卻並不偏執於擁有。一方面,他如此真誠無私地愛著陳玉,另一面,他卻可以讓自己毫不為難地放棄這愛情。雖然陳玉背叛了他們愛的誓言與承諾,他卻仍不氣餒,堅持相信愛情的存在,永恆的存在。

    這樣的青年,本身就是一種不可能,是最虛幻的,應該存在於理想世界中、文學作品裡。然而現在,他活生生地站在可意面前,讓她相信,這樣美好純粹的人是存在的,這樣美好堅定的信念是存在的,那麼,又有什麼理由懷疑永恆愛情的存在呢?

    可意正想再往下探討這個問題,孤兒院院長走了過來:「岳記者,對不起讓你久等了,現在可以採訪了。」

    整個關於孤兒院的採訪中,可意都在懷抱著一種飽滿而感動的情緒中進行的,這使她筆下行雲流水,幾乎是一邊採訪就一邊完成了寫作初稿。她在空白處寫著:這些孩子,為著各種各樣的原因失去了父母,淪為棄兒,孤獨滄桑地長大。然而,人世間,誰又不是上帝遺落紅塵的棄兒呢?

    院長見記者筆走如飛,淚光瑩瑩,也說得十分起勁,並且拿出孤兒院數十年的相冊來一一解說。在一屆又一屆的孤兒合影中,可意幾乎是憑藉著某種本能或是靈犀,一眼掃到一個熟悉的影子——那樣小小的一張臉,那樣瘦瘦的身子,那樣模糊的影像,可是她還是清晰地認定了,那是張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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