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文 / 西嶺雪
陳玉笑:「我沒聽出可意有什麼悲觀,倒是你的解釋和分析才叫人覺得絕望。每個人都這樣解剖分析,也就跟標本差不多了。不過我也不覺得一座兩千年的空城有什麼好玩,我就想去巴黎,啊左岸咖啡,啊艾菲爾鐵塔,啊蒙娜麗莎……太讓人羨慕了,哪怕結果還是離婚,至少也玩過用過了,談資都比別人多一點。不像我,除了一對雙胞胎之外,在婚姻中一無所獲,一旦放棄,一無所有。」
陸雨也笑:「這個積極得多了,至少在享受現實生活,有物慾,就有興趣。」
咪兒卻仍然有些懶懶地說:「可是我又有什麼可值得炫耀的呢?世上有兩種角色不可以用過去時,一是『妻子』,二是『演員』。『我曾經是某人的妻子』,『我以前是個演員』,都一樣地失敗。因為這意味著你做妻子不成功,所以才被某人拋棄,還有,你做演員也不成功,才會要自己提醒自己,因為好演員人人都會認識,根本用不著自己說出身份來。」她神經質地笑起來,「現在,這兩種情況很可能馬上就要同時降臨在我身上了。」
「親愛的,沒你說的那麼慘烈。」可意安慰,「做過某人的妻子總比沒做過好,曾經是演員也至少是種經歷,畢竟你什麼都享受過了,名,利,還有夫妻生活,外遇,甚至一次有可能的私奔,還有即將到來的世界游。你提早實現了許多人一輩子的奮鬥目標。從此你有大把時間開始另一種不同的人生。」
「你可真會安慰人。」咪兒忽然哭了:「你們知道嗎?當他跟我說要帶我私奔的時候,我真的感受到了愛情。我好想談一場完整的戀愛,真心誠意的,銘心刻骨的,就像可意小說裡寫的那樣,痛徹心扉,不顧一切,用盡所有的力氣和心血去愛一次,愛到粉身碎骨也不畏懼。可是他卻退縮了。他退縮了,讓我覺得不但這結果是空的,就連從前他跟我說的每一句話也都是空的了,讓我懷疑他的愛,他是不是從來都沒有愛過我,就像李佳一樣,雖然李佳娶了我,可是我同樣覺得,他好像從來沒有愛過我,而我自己,也從來沒有擁有過一次完整的愛情……」
咪兒的話,讓大家一齊沉默了,無論是安慰還是鼓勵,在咪兒的淚水中都顯得如此無力。誰不在渴望一場完整的戀愛呢?她們每一個人都在婚姻的路上舉步維艱,走得提心吊膽又患得患失,可是同時每個人又都在期待著生活的變化與驚喜,然而婚姻的真諦便是安定,家和萬事興。
安定的婚姻和激情的戀愛是對立的嗎?已婚少婦渴望戀愛是錯誤的嗎?將人生的希望寄予婚姻,是否就代表著從此對愛情絕望?
陸雨敏感地發現,可意已經越來越少替她們的無厘頭討論做總結了。
2、
在咪兒飛去巴黎的時候,陳玉也飛到了敦煌。
她是去找龍鼕鼕的。魯娜的那一番「情人論」刺激了她。既然無法放棄沒有愛情的婚姻,有什麼理由不去追求一場沒有婚姻的愛情呢?
陳玉打了電話到桂林的旅行社才知道,龍鼕鼕現在已經不做「地接」,改「領隊」了,此刻正帶團前往敦煌。於是她就來了,來尋找她一生中最純美的愛情,並且完成它。
龍鼕鼕看到陳玉的第一眼時,著實地震驚,眼神中蕩漾著那麼無庸置疑的激賞與愛戀,話語卻平淡:「是你?又見到你了。」
陳玉的心一下子就踏實了。這便是鼕鼕,害羞的純良的鼕鼕。來的路上,她一直在隱隱地恐懼著,不知道龍鼕鼕是否已經變了另一個人,在現實的磨礪中變得粗糙,庸俗,油腔滑調,那樣,會使她心碎的,使她再也不相信世上還有純真的愛情。幸好,他沒變,他還是那個心清如水的陽光少年龍鼕鼕。
「我來找你。」陳玉微笑,眼睛有點濕潤,「我曾經讓你不要聯絡我,可是我自己卻違約了。」
龍鼕鼕張開手臂,陳玉便撲了進去。他們深深地擁吻,終於,完成了幾乎是前生前世的一個心願。那一次在桂林的象鼻山,他們應承了要吻別,卻終於不曾相吻,今天,她來還願。
陳玉的淚流下來,在這個比自己小得多的男孩子的懷抱裡,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與親切。他們幾乎認識了一輩子那麼長,卻到今天才完成他們的初吻。以往的生命,真是虛擲。
咪兒和李佳飛抵巴黎的當天,咪兒就已經敏感地查覺李佳並非是第一次來法國。李佳並不否認:「以前談生意的時候,也來過一兩次,呆的時間都不長。」
「是談生意嗎?」咪兒半真半假地調侃,「可是以前你怎麼一句也沒提過?」
李佳笑:「我漫漫三十年,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跟你交待清楚的。去過什麼地方,是談生意還是旅遊,畢竟都是小事吧?還沒來得及一一匯報呢。」
「不過如果是和女朋友來度假呢可就是大事了,你陪多少女孩來過巴黎?」
李佳不說話。
咪兒雙手叉腰做潑婦狀:「你說不說?」
「說,說。」李佳故作惶恐,「我正在一個個數,還沒數完呢。」
儘管是老段子,還是逗得咪兒哈哈大笑。兩夫妻相擁著,給了彼此一個甜蜜的吻。
龍鼕鼕陪著陳玉看壁畫,陳玉抬槓的毛病又發作了,批評著:「為什麼那麼多人大老遠地飛來看這些畫?平面,單一,說它理想化吧,色彩又不飽滿,身材又不惹火;說它寫實吧,又千人一面,誇張扭曲,一點立體美都沒有。要我說詩詞歌賦是中國的好,論到畫,卻是西洋油畫漂亮。」
龍鼕鼕不服氣,先還同她辯論,舉出「吳帶當風」的動感,唐三彩的濃郁,但畢竟不如她口才便給,漸漸只有她說他聽的份兒。但他仍會時不時指著一幅壁畫問她:「這一幅呢?這一幅怎麼樣?還有這幅,難道表情不生動?」認真猶如孩童。
陳玉心上不禁震震牽動,益發要逗他。因他提起附近毛烏素沙漠不久前有海市蜃樓出現,她腦海中掠過無限浪漫故事,立刻便嚷著要去看。
他猶豫:路很遠的,往返總要一星期,海市並不是常有……然她堅持。他便不能拒絕,甚至擔著違紀的風險把團隊交給同行帶領。
當一個人明知對方的要求無理卻仍不能拒絕的時候,如果不是怕,那就是愛了。
陳玉幸福地想:龍鼕鼕的確是愛她。這樣地愛她。
咪兒坐在左岸咖啡館,一邊喝卡布奇諾一邊讓流浪畫家給畫像。
這咖啡館真奇怪,同一杯咖啡,卻因為座位不同有三種價格——外面的最貴,靠窗的次之,店內喝一杯就走最便宜。這大概是為了看風景比較方便——就好像店裡賣的不是咖啡,而是風景。
然而咪兒天生不是看風景,而是要人家把她當風景看的,自然就像是跟錢有仇一樣要選最貴的位子來坐,然後無聊地想:這位子為什麼要這麼貴?
流浪畫家閱人無數,看見了咪兒的樣子便知道她是最佳主顧,於是上前攬生意,自然一拍即合。
也許天下的街頭畫家都是差不多的,這樣的情形上海街頭到處都是,可是,這畢竟是巴黎呀。巴黎的一切都是浪漫的,當然也包括流浪畫家。
李佳不在她的身邊,他說要去探訪一位生意夥伴。
咪兒寂寞地想:如果來到巴黎而未能有艷遇,那此行不是太可憐了嗎?
陳玉終於來到了毛烏素沙漠。
那是一種令人震撼的廣袤,在沙漠中,種種曲折微妙的感情都退去了,只留下赤裸裸最真實本原的愛。天地間只剩下她同龍鼕鼕兩個人,相依相偎從遠古走入今生。
龍鼕鼕臉色忽然嚴峻,目光凝重地望著天際低而短促地說:「有風暴,不過別擔心,很快會過去。」
話音方落,千軍萬馬已排山倒海鋪地而來,其勢凶不可擋。在城市裡從來想像不出大自然發起威來竟是這般凶悍。天地混沌,宇宙洪荒,陳玉戰慄地抓住龍鼕鼕,猶如抓住世界末日唯一的依傍。
他目光嚴肅堅定,她放下心來。
這時候看出了駱駝的從容,它們自動躺下來交頸而臥,架起一座肉屏風。
龍鼕鼕抱著陳玉躲在屏風後。沙子洪水一樣地推進,風聲如泣,彷彿訴說一個湮沒在沙漠中的不為人知的古老故事。陳玉伏在龍鼕鼕懷裡,在他響而沉有節奏的心跳聲中安心地睡去。居然無夢。
醒來已是黃昏,夕陽如血,照一對天涯同命鳥般,竟是淒絕艷絕。沙漠在這時候沉靜下來,海水梳過一般起伏有致,無限溫柔。龍鼕鼕安詳的睡靨聖潔如嬰兒,風沙也掩不住的英俊明朗。
陳玉看著看著,便忍不住深深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