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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文 / 西嶺雪

    「是的。是的。」我哭泣著,「子俊,我答應過你的事,一定遵守。」

    「那麼,你願意了嗎?你願意嫁給我嗎?」

    那邊傳來「絲絲」聲,是信號受到干擾,依稀聽到有人提醒子俊要中斷通訊,但是子俊不肯,還在大叫:「錦盒,錦盒,回答我!」

    我彷彿可以看得到魯莽的子俊躲過救援人員搶著說電話的樣子,不禁含淚笑了,大聲說:「子俊,我答應你,等你下山,我們就結婚。我答應!」

    電話到此中斷了。而我仍拿著已經沒了信號的衛星電話呆若木雞,眼淚汩汩地流下來,不能自抑。

    沈曹走過來,輕輕問:「錦盒,你已經決定了?」

    我點頭,絕望地點著頭,不能回答。

    沈曹,沈曹,我們要分開了。謝謝你替我找回子俊,我即將嫁作他的新娘,我同你,就此緣盡!

    沈曹伸出雙臂,輕輕抱住我:「來,我們的舞還沒跳完呢。做事不可以這樣有始無終的。我不想將來回憶的時候,連支完整的舞都沒能同你跳過。」

    他笑著,可是比哭更令我心碎。

    女人可以幽怨,然而男人必須隱忍。我知道他的心裡一定比我更難過。

    我流著淚,看著這個我一生中最愛的男人,音樂仍在空中徊響,我們重新握起手來,堅持跳完這最後一支舞。

    最後一支舞。當歌闌人散,我的愛,也就走到了終點。

    明天,子俊將歸來,我將回到自己原先的生活軌跡中,結婚,生子,與沈曹永不再見。

    華爾茲在空氣中浮蕩,心是大年夜裡守歲時的最後一根紅燭,歡天喜地地,一寸寸地灰了。

    而年終於還是要過去,新的辰光無可阻擋地來了。

    我們雙手交握,卻仍然好像隔著什麼,是兩塊石頭碰撞在一起。

    我伏在他的懷中,欲哭無淚,不知道是為了子俊的安全而歡喜,還是為了我同沈曹的訣別而哀傷。

    「沈曹,我談了十幾年戀愛,只有一個男友,也許是我潛意識裡不甘心吧,想多一次選擇。謝謝你給了我這個選擇的機會。」

    「我卻是談了十幾次戀愛,從沒有試過專一地對待一個人。我很想主動地堅決地追求一次,我也要謝謝你,給了我這個專一的理由。」

    眼淚忍了又忍,卻還是無休無止地流下來。沈曹,他每一句話都能夠這樣深切地打動我的心。

    然而我與他,只能分開,永不再見。永不再見。

    有什麼比心甘情願地與自己最愛的男人說再見更讓人悲痛欲絕的呢?

    我們到底未能跳完那支舞。

    疼痛使我寸步難言,沒了尾巴的人魚公主踩在刀尖上舞蹈的痛楚不過如此。

    我緊緊地抱著他,淚水滲進他的外套裡,多少年後,當往事隨風消散,這外套,依然會記住我曾經的傷痛。

    沈曹,沈曹,我是真地愛你!

    尾聲

    小說到這裡就完了。

    可是故事又好像沒有完。

    在草稿裡,本來應該還有一個不短的結尾,寫到顧錦盒母親的死——顧夫人是因為自己得了絕症,才會痛快地答應離婚的,她此前說過:「我嫁進顧家幾十年,已經累了。我的身體,我的靈魂,都已經疲倦了,現在我什麼都不想,只想安安靜靜地度過餘下的日子,再不想爭什麼了。」

    這其實已是臨終遺言。

    可想而知當她知道自己不久人世時的悲痛彷徨,那該是她最渴望親人援手的時候,可是同一時間,與她同甘共苦三十年的丈夫並沒有半句安慰溫存,相反,他向她提出離婚,陷她於無助之地。

    她的病,未必完全沒有轉機,可是她卻選擇了放棄,放棄婚姻,放棄生命。

    可以說,是顧先生間接地殺死了太太。至少,也是促進了她的死亡!

    小說的結尾,是顧錦盒與裴子俊在母親的墓前永結同心,相許終生——

    母親的碑,由女兒顧錦盒敬立,與丈夫無關,與顧家無關。

    父親跪在母親的墳前面容呆滯,他的頭髮原已星星,而今更是一夜白頭。早知道亡妻已經命不久長,為何不堅持到她生命最後一刻,讓她無憾地離去呢?

    他太急著扮演小人,白白讓自己辛苦經營了一世的好丈夫好父親形象功虧一簣,輸得可能比母親更加慘重。

    我彷彿看到母親的冷笑。不,也許她會去得很安心,她終於又可以與外婆在一起,自那裡尋得永遠的安慰和保護。

    將來有一天,我也會去到那裡與她們匯合。

    那個地方,人人都會去,包括父親。但是我們祖孫三代女人,將不會理會他。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情人。

    子俊在母親的墳前執子侄之禮,我知道,這三個頭磕下去,我們也便塵埃落定。

    世上有很多女人都會懷著一段逝去的愛的記憶,嫁給另一個她愛的男人。

    母親說過,愛一個人九十九分,而讓他愛你一百分,這才是真正的美滿婚姻。不可能完全平等,也不可以愛得太盡。

    她一直希望我能嫁給子俊。

    也許這只是藉口,其實我的心早已允了,在知道他安全下落神山的時候,我已經答應與他永結同心。

    「子俊,」我忽然開口問:「你最愛的女人是不是我?」

    「當然。」他一刻也不遲疑地回答,「不僅最愛,而且惟一。」

    這個問題,我曾提醒自己永遠不可以提問沈曹,因為他即使回答,我也不會相信。

    可是現在我卻問了子俊。

    他答是。我相信。他說是,就一定是。

    他並且說:「錦盒,我一生一世都會這樣愛你,照顧你,到老,到死。」

    我抬起頭,看天上有燕子雙雙飛過,他肯給我最真的答案,而我相信他的真心,也許,這便夠了。

    這便是大結局了。

    本該有更詳細的備述,但是我一向認為,文人飛揚自己的一支筆,往往會誤窺天機,枉招天譴。曾不只一次試過自己的生活依照剛剛寫就的故事而發生改變,因此每每提筆,頗覺忌憚。

    雖然我的每一部小說裡都幾乎提到死亡,愛情與生命,一向是我小說的兩大主題,可是寫到小說主人公親人的去世,還是會讓我覺得不情願。這本來該是一段煽情的細節,然而我覺得難以落筆。

    故事畢竟只是故事,一個虛構的故事,我實不願因為虛構而給自己的生活帶來陰影。所以,寧可草草收尾,而不肯勉強自己做刻意的逼真形容。

    並非我偷懶,想天下為人兒女者必會體諒我的苦衷。

    西嶺雪叩謝知己!

    西嶺雪二零零三年十月於西安西航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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