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西嶺雪
「是,是我。」我有些失措。每次都是這樣,盼望得越強烈,見面反而越沒有準備好似的張口結舌。
但是張愛玲顯然知道我為何而來,不等我問已經淡然地說:「我們分開了。」
我們分開了。她說的當然是胡蘭成,愛侶分手原是人間至痛,然而她的口吻宛如說昨天下雨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誰,又是用什麼方法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到這裡的。不過,我想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仍是這間屋子,仍是那個人,但是臉上的神采已經全然不見,她立在窗前,身形蕭索,臉容落寞。
「你不願意再見到我?」我尷尬地問,「我知道一個人不可以介入另一個人的生活太深,那樣的交往只會使朋友隔閡。可是我總是不能夠讓自己袖手旁觀,明知你前面有難卻不出言提醒。」
「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她說,「你曾經警告過我不要見他,我沒有聽你的話。現在,我們到底還是分開了。你看,提前知道自己的命運並不是什麼有益的事,該發生的一切還是會發生。這根本是命運,是天意,是劫數。我們沒有辦法逆天行事,反而不如無知無覺的好。」
我問她:「你會後悔麼?」
「對已經發生的事說後悔?」她反問我。接著自問自答:「我沒有那麼愚蠢。」
我震動,莫名地有一絲驚悚。
她的堅持裡,有種一意孤行的決絕,有死亡的意味,是一個極度孤傲的人不肯對現實低頭的執著,是宿命的悲哀,是壯烈,也是叛逆。
這樣的女子,注定是悲劇。
對於注定要發生的悲劇,先知先覺,是雙重的慘事。
所以她說:「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她拒絕了我。八歲時曾充滿信賴地對我說「姐姐我崇拜你」的小愛玲長大了,今天,她拒絕了我。
她的眼光遠遠地越過我投向不可見的時空裡,除了先知,我已經無以教她。
正如她所說:「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如果你可以重新來過,你會不會改寫自己的歷史?」我不甘心地追問,宛如一個問題多多的小學生。
「不會。」她斷然地說,「事實是惟一的真理,事實就是已經發生了的事。即使是錯吧,也不是每個人都會經歷同樣的錯誤。錯過了,以後便不再錯。修改歷史,等於是重新面對自己曾經的錯誤,也就等於是重複錯誤。如果那樣,為什麼不乾脆忘記,選擇往前走呢?」
與其重新開始,不如從此開始。我愧然,這才是立地成佛的大智慧,大感悟。
然而這樣的智慧通明,也並不能幫助她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我本來還想告訴她將來數十年間的命運,讓她知道將要經歷的溝溝坎坎,好預先躲過。但是現在這些話都不必說了。
只為,我所以會知道,是因為那些已經發生。而發生了的便是事實,無可改變。這是命運,是劫數。
「不要再來看我。」她再次說,「不要希望改變歷史,一切違背常理破壞宇宙秩序的做法都是有害的,會受天譴。」
「天譴?」
「你們中會有人受傷害。」
此刻的張愛玲對於我,倒更像一個先知。沒有任何好奇心,沒有恐懼和僥倖心理,有的,只是從容,淡泊,安之若素。她甚至不想知道我到底是什麼人,通過什麼方式來見她。也絲毫不關心她將來還會經歷些什麼。她只是平靜地告誡我:「盡力而為,聽天由命。」
盡力而為,聽天由命。我深深震撼,這究竟是一份消極的爭取還是一種積極的承擔?
她的話裡有大智慧,卻不是我這個枉比她多出五十年歷史知識的人所可以輕易領略的。
他們到底還是要分開
「可是以後,我們真的就不再見面了麼?」我低下頭,深深不捨:「或者,你可以入我的夢?」說出口,忽然覺得無稽。面前的張愛玲,是一個與我同齡的活生生的人,可是我說話的口吻,卻分明把她當成了一個靈魂。
靈魂。對於張愛玲而言,此刻的我,才真正是一具飄遊的靈魂吧?
塵歸塵,土歸土,靈魂,歸於何處?
我回到沈曹身邊,抑鬱不樂。同一間屋子,極其相似的擺設,然而光線亮了許多,我站在張愛玲「方纔」站過的地方,承受著同一個太陽給予的不同光環,沉思。
「見到她了嗎?」沈曹問,「莫非她不見你?」
我歎息,他真是聰明,聰明太過,至於窺破天機。世人管這樣的人叫作天才,然而又有個詞叫作「天妒多才」。
所以張愛玲告誡我適可而止。
「我見到她了,但是她同我說,天機不可洩露,讓我停止尋找她。」
「她這樣說?」沈曹一呆,「記得那次你夢到她時,也說過這樣的話。」
「是的。」我猶豫一下,還是實話實說,「沈曹,時間大神似乎不祥。」
「什麼?」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我於是將自己曾經私往常德公寓求助時間大神未遂,卻在夢中相遇賀乘龍的事說給他。
沈曹的神情越來越嚴肅,他站起來,背剪雙手,沿著方寸之地打起磨來。「你動過時間大神,卻在夢裡抵達了要去的時間,而夢見的卻是事情的真相。這怎麼可能?難道時間大神可以脫離儀器自行發揮作用,左右你的思想?那豈不是太可怕了?又或者他可以控制你的思維,激發你的意識潛能,使你可以自行穿越時光?」
不愧是時間大神的創造者,他立刻想到了事情的關鍵。
足足轉了三五十圈,他驀地停住:「你幾次拜訪張愛玲,有沒有對她說過時間大神的事?」
「沒有。」我答,「過去是我不知該怎麼解釋,怕嚇壞了她。但是今天,是她自己根本不想知道。她已經猜到了。」
「她猜到了,於是借你來警告我。」他又重新踱起步來,沉思地說,「一項試驗的具體效果,至少要有參加試驗的雙方面都做出結論。現在她的結論出來了,你怎麼說呢?」
「逆天行事的人會遇到不幸。沈曹,不如我們停止這項研究,放棄時間大神吧。」
「你要我終止自己的研究?」沈曹幾乎跳起來,「可是你自己說過,時間大神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發明之一。」
「我現在也會這麼說。可是,偉大不代表安全,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將來,沈曹……」
「不要勸我!」沈曹彷彿在片刻間變成另外一個人,冷漠地拒絕,「我從來都不指望平靜安全的生活。寧可轟轟烈烈地活著,燃燒一次又一次,我都不會選擇平平安安地老去,一生沒有故事。」
我說過:這世界上有兩種人,有故事的和看故事的。而沈曹,是前者。
「我和你媽,決定離婚。」
☆☆☆☆☆☆☆☆☆☆☆☆☆☆☆☆☆☆☆☆☆☆
沒有想到老爸會用這句話歡迎我的回家。
我看著他,彷彿不認識,眼淚滔滔地流下來,卻沒有一句話。
沈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也是一句話不說。
媽媽從我進門起就一直在張羅茶水,用一份近乎誇張的熱情對沈曹說些歡迎的話,但是一旦寒暄完了就立刻藉口開飯迴避開來,以方便爸爸同我攤牌。
於是,爸爸就這樣老著臉皮說出那殘忍的兩個字:離婚。
真沒有想到,我會在向他們宣佈同子俊分手而選擇沈曹做男朋友的消息前,先聽到他們向我宣告離婚。
我和父親,竟然同時移情別戀。
自從接到媽媽告訴我賀乘龍重新出現的電話後,不是沒想過可能發生的各種後果,但是總以為經歷了那麼多風雨的我的父母不會輕言放棄。同甘共苦,同舟共濟,同床共枕,並且一同孕育了他們的女兒,我。總覺得這樣的關係該是人世間最穩定的人際關係,最經得起世事考驗的。
然而,他們到底還是要分開。
估計你反正吃不下
沈曹在路上買了些快餐食品,陪我回到住處:「本來想請你好好吃一頓的,但是估計你反正吃不下。不過,好歹隨便吃幾口吧,傷心填不飽肚子。」
我點點頭,拿起一隻漢堡,食不知味。
沈曹苦勸:「上一代的事,讓他們自己去做決定吧,做兒女的,原本不該太干涉父母的恩怨。」
「可是那不是普通的恩怨,是要離婚呀。」我有些不耐煩,「你沒聽到嗎?我爸爸說他愛上了別的女人,我怎麼能置之不理呢?」
「為什麼不能置之不理?」沈曹不以為然,「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反對你父親同賀乘龍在一起?即使是父親,他也沒有責任要為你負責一輩子。也有權力選擇自己的愛情和生活。你沒有理由要求他終生只愛你們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