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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文 / 西嶺雪

    崔子雲冷笑:「我可沒有那麼大本領在皇宮裡擺席面,也不想費那個事,正經地倒是把全城的報館通發一篇啟示,說我要替翠袖姑娘做花酒,遍邀一邀相知故舊,在新聞紙上登出來,通告天下可好?」

    翠袖見不是話,趕緊推十三娘說:「憑崔老爺在哪裡擺席呢,便是擺在大街上,只要有我的份兒,我自然是領情的。媽媽也勞了一天的神,早點休息的好,這裡有我照應著呢。」又不住向桃枝兒使眼色。

    十三娘還待再說,終究不便和客人認真計較,只得嘟著嘴扶了桃枝兒的肩走下樓去。桃枝兒得意,心裡說:「還教訓我要暗示客人呢,這可暗示得好,被堵得實實兒的。」努嘴揚眉的,只不敢當真說出來。

    這裡子雲猶自氣哼哼的,一會兒嫌茶水不起色,一會兒又說煙油嗆了喉嚨,左右不自在,略坐一坐,便站起來說要走。翠袖起初歪在一邊由著他耍性子,見他認真要走,也不起身,只軟軟地挽留:「你早不走晚不走,偏和媽拌了兩句嘴就要走,倒好像生氣了,要我怎麼過意得去呢?再說要走也不在這一時,好歹抽完了煙去。」一邊自己親手接過水煙筒來替他剔著。

    那子雲憑窗站著,待走不走的,斜斜地看著翠袖坐在床沿兒上,穿著件簇新的水紅小雞翼窄袖掐腰襖,密綠散腳褲子,外面罩一件品藍緞子大鑲大滾滿身灑繡背心,正控著頭替自己挑煙筒裡的油。額前一縷發簾搭下來,擋著眼睛,又不得手去撥開,只將脖子擰著,斜著肩膀去蹭——看著,由不得心軟,又見翠袖斜坐炕沿兒上,一雙小腳便露出裙外,腳上穿著簇新的京式大紅提跟鞋兒,繡著滿幫的四季花朵,愈覺情動,便坐過去拿過煙筒放在一旁,執了翠袖的手,悻悻地說:「我不是當真和你慪氣,實在你那媽媽,說話太氣人……」

    憑他怎樣數說,翠袖並不辯解一句,也不附和,只彎下頭擱在他肩上,輕輕磨蹭著,一言不發。崔子雲自覺過份,唉了一聲說:「你既這麼著,我也不好說什麼的,你告訴你媽,明天我便擺一桌大席請請你,總有十幾個人的檯面吧——都是看在你的面上,要不,我就是不理,她能怎的?」

    這樣說了,翠袖才抬起頭來,款款地說:「媽也苦了這十幾年,統共攢那點錢,買了我和桃枝兒幾個討人,偏桃枝兒又不爭氣,這一大家子人,只靠我一個撐場面。我自做了你後,客人都知道我和你好,不來了。你叫媽心裡怎麼能不急呢?她有時風言風語的說話不中聽,你只當她是老背晦,別和她認真慪氣才好,慪出毛病來,倒不犯著。」

    子雲哧地一笑:「我怎會跟她認真。」嘴裡說著,便將手去握翠袖的一雙小腳,翠袖猝不及防,「唉喲」一聲叫出來。小丫頭聽了,都掩口轉面而笑,翠袖忙將丫頭支出去,咬著牙推子雲道:「這會兒人來人往的,叫人撞見什麼意思?你晚上再來。」子雲哪裡肯聽,只道:「哪裡等得天黑?好歹讓我先摸一摸。」兩隻手捧住小腳,只管不住揉捏,正所謂隔靴搔癢,愈發惹火。兩人正自情動,聽得簾外有人說:「賴大帥請崔老爺吃酒。」

    請客票子送進來,卻是荷花裡瞿無鳳家。子雲便向翠袖說:「你同我一道去吧。」

    翠袖想一想,說:「不好,這一鬧必定要鬧到半夜裡才回來,媽媽方才和你鬥嘴,這會兒心裡正不自在,見我們去捧瞿無鳳的場,更要找氣生了。不如你先過去,等一下再來叫;我且下去安慰媽媽幾句,告訴她你明天要擺酒席的事,也讓她高興高興。」

    子雲說:「便是這樣。」又略坐一坐,外場打起轎子來,遂戴了帽子自去,不提。

    翠袖下得樓來,果然看十三娘正獨自守在燈下嗑瓜子兒,穿著家常的灑花杭綢棉襖,也不圍毛領子,撒了一地的瓜子皮兒。便做出笑臉來,慢慢地上前說:「到底是媽媽有手段,兩三句話放出來,憑他什麼人,也降得服服帖帖的——你猜怎麼著?那崔老爺剛才吃你兩句話,愧得不得了,立刻便說明天要來我們院裡擺酒呢,說是總要十幾個人的檯面。」

    十三娘聽著,喜歡起來,趕著叫:「乖女兒,到底是你心疼媽媽。」便一心一意地核計起來,明天擺席面,要攛掇著崔子雲叫誰家的酒好,又是點誰家的菜好。

    一時子雲的條子來了,翠袖便要出去,十三娘偏又拉住問:「是去哪家裡?誰的東道?」翠袖答:「是賴大帥請客,去荷花裡瞿無鳳家。」封十三娘問:「就是那個雙手會使槍,彈無虛發,殺人不眨眼的賴福生大帥麼?」翠鳳道:「可不就是他。」

    封十三娘便咂嘴兒羨慕:「這賴大帥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又好色拈花,倒是真大方,這一季裡,做的姑娘沒十個也有九個,各個都是大筆大筆地花錢。他又最喜歡替清倌人開苞,只要看得上眼,多少銀子也不計較。只可惜你是沒趕上,遇見他晚了,要不然,少不得也和他有一番姻緣的。如今我們醉花蔭裡,就桃枝兒一個清倌人,偏笨口笨舌的,別說賴大帥,我要是客人,連我也看不上。那幾個才買的討人,又年紀小得很,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像你這樣,出出落落地出來做生意……」嘮嘮叨叨,說了一車的話。

    翠袖笑著,並不肯接喳,向桃枝兒手裡接過墨綠緞繡裘皮裡子的「一口鍾」斗篷來,披上走了。

    十三娘說得興起,少不得又將桃枝兒罵了幾句:「一樣是清倌人,只有你是真正清湯寡水,真是沒用。」一邊暗地裡動心思,翠袖雖好,已經開了苞,身價再高也有限;桃枝兒沒用,有一二百開寶已經不錯;其餘丫頭還小;怎麼樣再買一個機靈的丫頭進來,重新調教出色才好。

    翠袖一乘轎子到了荷花裡,只見滿屋四五位老爺,六七個倌人,大多是熟人,便合屋問了一聲好,自向崔子雲身後坐了。

    子雲看她身上穿著一件八成新的織金蘭花園景大鑲大滾湖色杭綢襖,便問:「剛才我去那裡,明明見你穿著水紅新襖的,不是這一件,怎麼出來見客,反倒換了舊的來。」

    翠袖低聲說:「就是太新了,巴巴的穿了來,倒像多炫耀似的。換就換了,只管問什麼?」

    子雲一笑,不再說話。賴福生早已拿住,叫起來:「可見你們兩個相好,見了面就只管唧唧噥噥說知己話兒,便讓我們聽一句半句又怎樣?」說得眾人都笑了。

    翠袖不好意思地,問:「姐姐們都唱過了?唱的什麼?」

    瞿無鳳的娘姨阿四代答:「一段昆曲,一段京戲。」翠袖便說:「既這樣,我來段二黃可好?」便喝了門杯,拿過琵琶調弦弄索地唱起來。

    賴福生又向無瞿無鳳道:「你好歹也對我熱乎著點兒,不然好叫崔老爺笑話呢。」說得人更笑了,崔子雲忙道:「我敢笑話大帥,不怕挨槍子兒麼?我倒教大帥一招,只管帶一營的兵來,把這荷花裡圍了,齊刷刷地只管向無鳳姑娘行軍禮,問她到底是答應呢不答應?」

    無鳳啐道:「崔老爺自己對翠袖姐姐這樣體貼,叫我們好眼熱的。倒教大帥欺負我。你不如教大帥一槍把我斃了可好?」賴福生將她一摟,拍著腰胯調笑道:「心肝兒,我可哪捨得欺負你喲?便要動槍,也不用鐵傢伙,倒是用我這娘胎裡帶的肉傢伙呢。」

    一屋子人越發狂笑起來,淫詞穢語,調笑不斷。瞿無鳳是清倌人,由不得紅了臉,只裝聽不見,轉身向後面娘姨手中接了茶來將臉遮了,慢慢地啜飲。

    崔子雲見她這樣,倒有些不忍,自行轉過話題,問賴福生:「我前些日子,恍惚聽誰說府上買了幾個絕色的丫頭,卻又被大帥夫人給攆出來了,可有這事?」

    賴福生笑道:「哪裡有幾個?就一個罷了。是我那太太說新搬來城裡,人手不夠用,總得再買十幾個丫頭使喚。老六替我薦了幾個來,其餘的猶可,惟有一個叫夏煙湖的,長得水靈水秀,畫兒裡畫的一樣。偏我那太太起了醋心,說是一臉狐媚相,死活不要,又讓老六領了回去,並不曾攆。」說罷咂嘴咂舌的,言下十分不捨。

    崔子雲上了心,緊著問:「可知道那姑娘後來去了哪裡?老六又是哪個?」

    便有座中一個姓龐的古董商人答道:「你怎麼不認得,就是那個拉皮條兼做人牙子生意的瘸子老六呀。那姑娘的事兒我倒知道些,並不是老六拐來的,倒是自己上門去求老六幫忙薦活路,說是家鄉遭了災,娘老子都死絕了,一個人逃出來,所以要賣身為奴。被帥府上退了貨,姑娘又自己走開了,並不在老六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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