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深雪
死神心念一轉,大概猜想得到那會是什麼。
紅絲帶小女孩與死神手牽手走過葡萄園。在那幽冥的山坡上,屹立了一幢面積宏大的白屋,充滿著西班牙混合墨西哥的風情,大白屋的屋頂、窗框、露台、門框之上,全以彩色小階磚鑲嵌出美麗的圖案,有花有鳥有人物的臉,熱情又滿載生命力。
紅絲帶小女孩與死神內進之時,正值家族的晚餐時分,五十多人一同坐於長檯兩旁,由傭人站於身後侍候。用餐的氣氛尚可,雖不算歡暢熱鬧,但也和諧自在,偶爾有人小聲說話,以及互相問候。
坐在長檯最頂端的是家族長老,於他的跟前,擺放了豆和肉,還有一品脫的啤酒;然而,他似乎毫無食慾,死神看了半晌,發現他沒動上半分。
死神再看真一點,才又發現,此名家族長老根本已無需飲食,他是一具衣著光鮮體面的屍體標本。
死神就明瞭了,這個家族,有人不想長老死亡。
紅絲帶小女孩看懂死神的思想,她並且給他補充:「不止不希望長老死亡,他們甚至不願意看見有任何一名家族成員死亡。」
死神趨前把長老細看,這個身穿白色絲質刺繡恤衫的屍體標本色澤黯啞,就連頭髮都枯乾脆弱,看來,這具屍體標本亦已年資甚深。
「二十年。」紅絲帶小女孩告訴他:「二十年前,他們把他的屍骸由墳墓中掘出來,再製成標本擺放家中。」
死神說了一句:「死人當活人辦。」
長老屍體沒吃沒喝,但傭人也間中走過來替他以餐巾抹嘴。詭異之極。
紅絲帶小女孩說:「你看吧!」她指向大廳暗角位置。死神望過去,意識模糊的亡靈佇立在幽暗的角落中,茫茫然、虛虛浮地望向長檯兩旁的人。他什麼也不知道了,只曉得自己離不開他們……
死神搖頭。是家族中人的行徑令長老的靈魂無法走到更好的地方。
然後,死神又感應了些什麼。他望著長檯前端右邊的第一個座位,那名長老夫人的氣息有異。他連忙掏出陀錶看了看,繼而說:「差不多時候。」
紅絲帶小女孩說:「長老夫人現正處於迴光返照期間,三小時後她會昏迷,然後你會伴她上路。」
死神望向身穿洋裝,但髮型頭飾仍然十分墨西哥化的長老夫人,然後轉面向紅絲帶小女孩請教:「請問,這次考試有什麼我要注意?」
紅絲帶小女孩告訴他:「長老夫人便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要求族人把丈夫變作標本,另外,她亦為自己的死亡向族人頒下同樣要求。事實上,她一早已把死人當活人養的思想植根家族成員的心中,以後每一名家族成員過身後,也會被製成標本,擺放於家中與活人一同生活。」
無法投胎的遊魂
死神揚了揚眉。「這的確是個問題。」
如果家族成員遵照長老夫人的心意辦,那麼,終於有天,這所大宅之內便會充斥著無路可去、無法投胎的遊魂。家族成員的魂魄無錯是會永遠相聚,但卻只能以一個殘破散潰的意識苟存。
死神亦能想像二十年前長老過身後的故事。長老的靈魂照樣被某一型號的死神帶走,繼而被安置在虛幻之地處於淨化階段。然而,長老夫人把長老的屍骸由墳墓中挖出來製成標本,這行徑,直接牽引長老的靈魂,那迷茫的靈魂被強大的念力牽引回陽間,還以為自己依然活著。久而久之,那意識含糊的靈魂消耗了大部分能量,錯失了返回淨化之所的能力,更枉論重新投胎做人。
紅絲帶小女孩說:「這個家族的做法百害而無一利。」
死神認同地點下頭。
紅絲帶小女孩作出吩咐:「請拯救這個家族的成員的靈魂。」
死神自信滿盈地向紅絲帶小女孩點下頭。「放心,我不會令閣下失望。」
死神微笑
結他手與歌手為這個龐大的家族唱奏出激情的音韻,而長老夫人就在年輕一輩的唱和下陷入昏迷中。
死神微笑,準備是次任務。
族人把長老夫人安置在床上,他們替她戴上傳統的大耳環,又在她的髮髻旁插上大紅花。族人都意會到長老夫人命不久矣,她在清醒時的吩咐,大家都順從地照著辦。
而長老的屍體標本,則被放置於夫人的床邊;一眾親人都聚集在房間之內,沉默不語。
醫生前來為長老夫人檢查,各人神色凝重。
紅絲帶小女孩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張著瑰麗的藍眼睛,靜觀接下來發生的一切。
死神看了看他的陀錶,便說:「差不多是時候了。」繼而,他伸出極優美的右手,把長老夫人的靈魂自床上拉起。
長老夫人已年屆八十七歲,身體雖不行,但意識與精神還很清晰。她被死神攙扶站穩,只望了死神一眼,她已知道面前的俊美男人是誰。
她朝他頷首,死神則禮貌地說:「長老夫人,我是死神,正準備陪夫人上路。」
長老夫人微微一笑,這樣說:「上路?我看倒是不必了,我的子孫會替我的肉身進行儀式,繼而我會長留於此。」
死神告訴長老夫人:「夫人,接受年老與死亡為生命的一部分,是令此生有意義的事。」
長老夫人卻雍容地回應:「我與我的族人只相信生命永恆。」
長老夫人的神色高雅而堅定。
死神點下了頭,告訴她:「夫人,你可有思考過,生命的永恆可以由輪迴再生來延續?」
長老夫人笑起來,這樣說:「我的族人如我,並不盼望輪迴,我們並不希望因為輪迴而各散東西,我們只想永遠生活在這所大宅之內。」
死神明白她的意願,但亦不禁歎息:「請夫人明白,無論現世的情景有多美好,在本質上它一定會結束。」
長老夫人輕輕搖頭,歎了口氣,然後才緩緩地對死神說:「你不會瞭解,親人去世的悲哀。」她朝丈夫的屍體標本望去,然後告訴死神:「二十年前,先夫過身後的一段日子,我們每日都茶飯不思,病倒的病倒、崩潰的崩潰,因為他的離去,整個家族停止了運作。每日三餐,我們也在他的座位上擺放他喜愛的食物;而每一個晚上,我也在他休息的位置說過晚安才能安睡。我們的子女會抱著先夫的照片飲泣傾訴,我們每一天也盼望他能回來與我們重聚……先生,你可會明白失去摯愛的心情?我們這個家庭,誰也不能離開誰。」
死神伸手指向房間一角,對長老夫人說:「夫人,請看那一邊。」
長老夫人隨死神指向的方向望去,赫然看見一抹晦暗不明的人影,白影朦朧一片,沒有五官輪廓,也不見得具備任何清晰的意識。那白影靠牆飄浮,明知需要依附些什麼,卻又無法作出肯定。
每一次的死亡
長老夫人看不明白,她疑惑地望向死神。
死神告訴她:「那抹白影,就是長老先生的魂魄。」
長老夫人驚愕萬分,她急急忙走到白影跟前細細打量,一邊細看一邊搖頭:「怎可能……」
精明勤奮出類拔萃的丈夫,怎可能如此淪落……
死神走前去,娓娓道出原因:「長老先生的魂魄經過多年無意識的游離之後,已喪失大部分能量。他既投不了胎,亦與你們溝通不到。他唯一能夠做的是,依循你們的念力,棲身在你們當中。然而,他沒意識去理解為何要久留,更無意識與你們相認。他的魂魄可說是被你們一手荒廢。」
長老夫人聽罷,就張大口淒然落淚,她悲傷地叫喊:「我的愛人,緣何你的魂魄竟淒清至此……」
死神靜默地佇立長老夫人身後,任由她發洩情緒。
「我的愛人,留你在塵世,原是一片苦心……」
長老的魂魄什麼也不明白,甚至感受不到愛侶的悲傷。
這一抹白,是何等的低層次。
長老夫人悲愴得無以復加,她一邊流著淚,一邊詢問:「可以告訴我,一切是我錯嗎?」
她按著心頭,很痛很痛。
死神說:「那只是無知。」
長老夫人掩住臉,搖頭悲歎:「你可以救活我丈夫的靈魂嗎?」
死神告訴她:「我可以帶他離開。」
但一想到「離開」的可怕,長老夫人便無法接受。她語帶驚惶地說:「我們無一個成員離開過這個家庭……」
他們只信奉生死與共,永不分離。
死神嘗試安慰她:「請持著信心到達那個必經之地。」
長老夫人淚眼漣漣,掩臉悲哭,她實在不能接受她堅持了半生的家族團結,就這樣被死亡拆散。
死神告訴她:「你要是堅持己見,你與你家族的每位成員,都只能追隨長老魂魄相同的命運。」
長老夫人站在丈夫的魂魄跟前,茫茫然不知所措。
死神指引她。「我讓你返回肉體,請以最後一口氣告訴你的家人,你決定放棄把自己變成標本,你並且希望你的家人能與你同樣接受死亡的安排,不與死亡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