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雷恩那
兩姑娘抱頭痛哭,也不知哭了多久,最後是花余紅先穩住心緒,取出帕子擦臉,揭淚水、鼻水,並把另一條淨帕也遞給災情同樣嚴重的桂元芳。
「咦?花……花姊姊,你還走?別走呀,再走就遠了!」見那抹窈窕的金紅再次拾步,桂元芳抓著帕子又緊緊跟上,想著該如何勸她回莊?有眾家師哥相挺,「佛公子」就算真有神佛加持,那個負心漢也定沒好果子吃!
扯住紅袖,她歎問:「花姊姊,你這是要走去哪裡呀?」
剛哭過,柔嗓略啞,花余紅終於說話。「我要去死。」
「嗄?什、什……什麼?!」杏眼瞪得圓滾滾的。
「我要去死。」語氣認真得教人頭皮發麻、雞皮疙瘩全豎立。
「你……不可以!」一顆充滿江湖兒女任俠義氣的桂圓滾將過去,張臂,死命抱住那一身燦亮金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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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餘日過去,韓寶魁濃密黑髮半數轉成灰白,無心理會的胡青放任生長,如今已長成短髭,密密爬滿他半張粗獷黝臉。
她不見了。桂圓不見了。
沒留下隻字片語,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高熱不退那些晚,他陪在她床榻邊,半夜也不回房睡下,就癡癡守在她身旁,揉著她的手,撫著她的臉,幫她一次次蓋回踢掉的被子,他甚至趁她睡著,卑鄙又下流地偷香,輕柔舔吮她美好的唇,在她嚶嚀輕啟時,他淺嘗著,不敢吻得太重,壓抑得自己幾要狂噴鼻血。
她燒退,病情才見轉好,他便被十二個兀自怒意難消的師哥們輪流支使,先跑一趟「三幫四會」的大水寨,再順道跑一趟湘陰「刀家五虎門」,跟著又領江南玉家的人上了「丹楓渚」,待大小事務皆了,返回「湖莊」後,他們卻告訴他,桂圓不見了。
不僅她不見,連住下多日的花余紅也失去蹤跡。有三、四名家僕指出,那日曾見那名金紅衫的姑娘拉走桂元芳,大刺刺離開「湖莊」。
六名出莊打探小師妹下落的師哥們,有幸避過韓寶魁發火的「盛況」,餘下守莊的六名則站成一排,乖乖聽他開吼,角色顛倒過來,這會兒,換他這個小師弟輪流痛罵師哥們!
她乖乖由著人家拉走,不呼救、不掙扎,究竟為什麼?
都長這麼大了,該懂事,現下才來離家出走,她這是……跟他鬧脾氣嗎?氣他那日在木道那兒吼她,臨了還失手把她推落湖裡,害她受寒發燒嗎?
是他不好。他不對。
他不當她爹。他是喜愛她的。
還不成嗎?
他把自己最污穢的底兒都給掀了,惱她逼他揭露那一面,但那些事一旦出口,沉沉壓在心底的某種重量忽而輕巧,變得不在乎了。他當時尚不能體會,後來幾夜守在她榻邊,沈眉靜思,把她最後淚流滿面、撲來抱緊他的那一幕,不斷、不斷回味。她說,她喜愛他。
儘管他的心是黑的,她依舊喜愛。
她緊緊抱住他,哭著,對住他胸口的地方說出那句話,震得他把持不住。
想待她病癒,選個風和日麗的好時候,鼓勇把心中話對她道出,她卻鬧離家?
她輕功雖有火候,拳腳功夫對付尋常盜匪勉強可以,但若遇強敵,只有乖乖挨宰的分兒。
沒法待在莊子裡等消息,他快馬趕出洞庭湖,先與出莊的師哥們一一聯繫上,問清情況,只道花余紅狡兔不止三窟,師哥們已分闖幾處,沒逮到人,如今大夥兒又化整為零。他接到大師哥由「湖莊」送來的消息,說花余紅三日前在她的「浪萍水榭」現身,險些又與江南玉家的人打上。
他連趕三日,滿面風塵,此時停在道上一處兼做販馬生意的飯館,換了匹好馬,待隨意吃些東西果腹便要啟程,因心裡煩憂得很,不禁向店家多要了一罈子酒。
酒不是佳釀,但他以壇就唇、連連狂飲好幾口,酒汁從兩邊嘴角溢出,短髭滿佈的下顎和前襟都弄濕了。
他喝得兩眼發紅,血絲浮現,灌完一大罈子,又向店家要來第二壇,仍舊如此喝下,直到第五罈酒囫圖滾落他喉中時,不知誰在身後嚷著——
「喝酒怎喝成這模樣?發了狂似,怪嚇人的!」
「唉呀,是有傷心事嗎?這麼拚命幹啥兒呀?」
他酒酣耳熱,腦中忽有什麼飛掠過去,一下子沒能捕捉,而他竟然想笑,心想,倘若桂圓在這兒,見他狂飲,那姑娘啥話也不會說,只會要來更多酒,喝得比他狂、比他豪氣、比他還拚命,跟著,他會擔憂她,酒不喝了,反過來勸她節制。
腦中一蕩,適才飛掠的東西再次旋回。那似乎相當緊要。
他濃眉不禁皺起,缽大的巨拳敲敲額際,努力要抓住那丁點兒微光——
十三哥,你為我拚命,我也能為你拚命的。你信不?
他背脊陡麻,一股熱氣急竄而上,湧至腦頂。
你信不?
她喝酒拚命,是要他出言勸阻她,他勸她別喝太過、太猛、太凶狠,自己自然也懂節制。
你信不?
所以,她打架拚命,亦是相同原因嗎?
她怕他又狂性大起,乾脆她先犯狂,把大殺四方的氣勢先端顯出來,教他心裡牽掛她,便不會放縱自己跟著發狂,也就不會迷失神志。
你信不?
他信。信她會為他豁命出去。
這便是她的心事嗎?他一直想知道她犯狂之因,未料及兜過一大圈,主因竟在他身上。他是那個始作俑者。
左胸既熱且痛,痛中氾濫蜜暖。他是笨,真笨。歲月悠悠漫漫,她的情意隱晦卻也再明顯不過,他怎會遲鈍至此,這麼多年竟沒能瞧出?
她真的很喜愛他。從許久前開始。
不再是那年河畔小村、那個遲遲不敢握他大手的女娃兒。她握住他的手了,也讓他緊握了她,他們一塊兒走過歲月,走進彼此心中。
酒醒。
埋在心底的情也已全面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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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嘔——嘔嘔——」
姑娘蹲在一棵銀杏底下,垂著頭,大口嘔出穢物。
她不行了,真是撐不住了。這輩子還真沒這麼頭暈目眩過,嘔得她兩眼蒙淚,滿臉虛紅,可憐的朱唇喘息不已,等待下一波欲嘔的暈潮。
「就說酒喝多了有什麼好啊?幹麼這麼折騰自個兒?我十三哥又不在這兒,拚命給誰看啊?唔……呵呵呵,真被石睿那混小子說對了,我原來不愛酒的……可是怎會喝成這樣?嗚嗚嗚……莫非弄假成真,喝久了有癮頭,見酒便拚命嗎?嗚~~嘔——」又吐了。
背後窸窣一陣,似是來了幾人。
桂元芳沒力氣回眸,反正「浪萍水榭」裡不就那些人,還能有誰?
吐完,她乾脆一屁股賴在地上。
嗚~~她想回「湖莊」!她想十三哥。想師父和眾家師哥。
她不想再喝酒了。
忽而,一條打濕的香帕溫柔移近,為她擦拭小臉,她眉睫勉強掀動,盈盈在前的是四位可人小姑娘,除一位為她擦臉,餘下三個各捧著水、茶、淨帕和小盂等物,專程服侍她。
「不用啦,我自個兒來。」她苦笑著揮揮手。
「主子交代過,得好生伺候您,不能怠慢。您讓咱們幾個服侍吧,要不主子怪罪下來,那可不好。」
小姑娘們是花余紅的四美婢,忠心得很,主子有令,莫敢不從。
桂元芳無話可說,虛弱地點點頭,由著她們四個拿她當廢人對待,擦臉、拭手、漱口、把水吐進雕花小盂裡,然後,一杯浮泛柚香的茶隨即遞上,用不著她捧,自有人徐緩喂飲著她。
來這兒十餘天,天天當根廢柴,又是個美人窩,多好的日子,可是……嗚~~她要回「湖莊」啦!
「桂圓姑娘,主子說了,她還沒死夠,還要繼續去死,要咱們請您吐完後快快進去。」
「我不死!我不死!」桂元芳臉色一白,撲去抱住銀杏樹,兩手兩腳全巴在樹幹上不放,頭搖得像根博浪鼓。「跟你家主子說,要死,她自個兒去死,我不奉陪,我要回家!我不要死,放我回家!」
四美婢好生為難,團團圍住她。「桂圓姑娘,您陪主子死夠了,主子自然會送您回去,您這樣,咱們四個可要得罪了,只好再把您扛進去。」
「嗚~~下流!你們下流!看我的輕功——」哎喲、哎喲……頭重腳輕,步伐虛浮,才飛竄上樹又悲哀地跌下來。
「桂圓姑娘,您別玩了。」四婢乘機分別運勁扣住她四肢,扛起。
「嗚~~是你們玩我吧?」想不到,響噹噹的桂圓落得如今這般田地。
驀然間,砰磅乍響,驚得四婢頓下香足。
揚睫望去,建在水榭前、用以迎客的「露花亭」傳來打鬥聲,八方亭角和露雕石柱不知被何物掃中,登時石碎灰飛,由這方望去,那兒一片迷濛,「露花亭」已搖搖欲墜,怕是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