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季潔
洛翩翩臉一紅,連忙將他的面容硬生生由腦海抹去,一定是因為太討厭他才會想起他的!
好不容易平息心中紊亂的思緒,舒洱佳抿著唇,沉吟了會兒才道:「只是……我知道自己應該撐不了多久了。」
她有些疲憊,隱約明白她與允薩之間的夫妻情緣將盡,一想到這裡,胸臆間隱隱泛起的酸楚,讓心悶痛了起來。
「姐姐……怎麼會這麼說呢?」洛翩翩握著她冰冷的手,驚愕地發現她眼眶含淚。
輕顰著眉,舒洱佳淡淡地開口,也不知怎麼地就和她說起心事。
「我和我的夫婿是青梅竹馬,可惜嫁進他家後,不爭氣的身子骨愈來愈虛弱,至今沒能為夫家延續血脈,我真的想……在臨死前為他找個妻子……」
「找個妻子?」洛翩翩一怔,望著舒洱佳,心裡似懂非懂。
喜愛一個人不都是希望對方全心全意只對自己一人好嗎?
為什麼她能有如此廣闊的胸襟,允許別的姑娘和自己共侍一夫?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舒洱佳輕揚唇,幽幽開口:「喜愛一個人並不一定要對方給什麼承諾,也不一定非得要形影不離,其實只要心裡有彼此,就已經是一種幸福。
再說,他是個好男子,是我對不住他。他還年輕,我不希望他為了我孤孤單單。我希望……有個好姑娘能代替我,陪他快快樂樂過完下半輩子……」
病癒重,舒洱佳的心想的愈透徹,說明白些,她已經沒有與人爭愛的體力了。
舒洱佳幽婉的語氣很柔卻無比堅定,感覺到她深切的情感,洛翩翩感動得無言以對。
「姐姐,你好傻……」
「他對我不離不棄,這是我唯一能回報他的——」舒洱佳話還沒說完,便被身後傳來的低嗓給打斷。
「你什麼會在這裡?」
當眼底映入熟悉的紅影,允薩不自覺蹙起眉。
揮開感動的思緒,洛翩翩暗自嗚咽了聲,真是冤家路窄!
前些日子,他們一起為夜絕影與水蘊曦餞行,兩人見著面,差點為了他腕上的傷不歡而散。
沒想到一轉眼沒幾天,他們又見面了。
「你們認識?」舒洱佳柔柔地問。
「是啊!小麻煩一個。」允薩揉了揉眉心,這幾次相處下來,他著實無法應付小姑娘嬌辣的性格。
聽到他這麼一說,洛翩翩胸口沒來由一陣激動,臉蛋無端地泛著紅暈,說不出話來。
原來他……早有家室?
所以她咬那一口,自然不算數了,是吧?
允薩挑眉凝視她過分沉靜的俏麗小臉,心裡掠過一種促狹的快意。
舒洱佳暗暗打量著兩人,沒忽略夫婿與小姑娘間詭異的互動,遂柔聲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遇上蒲潔兒了。」允薩臉色微凝,看著妻子毫無血色的臉微微出神,心裡出生一股不好的預感。
「你沒責備她吧!是我……」
「我沒怪她。」眉宇間掩不住憂心,他細心為妻子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髮絲,醇柔的嗓滿是關切。「你還好嗎?」
輕輕頷首,她柔柔揚唇。「嗯!我今天的精神很好。」
溫柔的將手上的外褂披在她身上,確定涼風不會侵入,他才鬆了口氣。「天黑了,我們回家吧!」
「不找翩翩姑娘回家一起用膳嗎?」
允薩意味深長瞥了洛翩翩一眼,語氣促狹道:「不用了,小麻煩怕是不會領咱們的情。」
洛翩翩怔在原地,第一次發現允薩竟會有如此溫柔的神情。
原來他是會笑的,不是勾唇冷笑,而是打從心底發出愉悅的笑聲。
他的大冷臉也不是石頭雕的,會隨著情緒起伏,柔軟了臉部的每一寸線條。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他……
帶著悵然的水眸凝著他們恩愛的身影,洛翩翩怎麼也無法想像大冷臉在妻子面前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眸光一定,洛翩翩這才發現允薩已推著妻子離開。
「謝謝你!」舒洱佳頻頻回首,只見洛翩翩在一旁發愣。
將盡的夕陽餘暉將他推著妻子的身影拉得好長,而自己的影子卻孤單單地留在原地。
「姐姐再見!」不假思索地揮動著手,她心頭漫起一股奇怪又複雜的滋味。
一時之間,她竟分不清梗在心頭的是什麼滋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傻翩翩,她是他的妻呀!本來就該對她溫柔體貼。
瞧著天色漸黑,她悶悶地拿起胸前的玉笛叫喚「戟」。
至少……她不是獨自一人。
幸好……那個大冷臉早有妻室了。
洛翩翩揚唇安慰著自己,卻看不見自己臉上的笑容,有多麼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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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不尋常的平靜中流過。
舒洱佳讓夫婿推著,精神奕奕地一路說了好多話,連用晚膳時,胃口也比平時好上許多。
當銀白色的月光透過窗欞灑落一室清輝時,允薩感歎萬分的說:「我們成親這些年,我似乎一直沒辦法好好陪你。」
雖然成親多年,但這些年他忙於族務,與舒洱佳眾少離多,除了常膩在一起玩的童年時光外,成親後,兩人真正相處的時光反而屈指可數。
舒洱佳躺在榻上,聽著他的聲音,思緒有些恍惚,半晌她才開口:「我以後也沒辦法陪你,這樣……算扯平吧!」
或許是累了,也過慣了衾寒無人與共的夜晚,舒洱佳的語氣聽起來並沒有太多抱怨。
燭光搖曳,允薩瞅著妻子眉眼俱柔的蒼白容顏,心裡因為她的異常,蒙上一股不安。
「允薩,舒洱佳今年還是沒能為你縫製新衣。」
「娶你進門,不是要你幫我縫製新衣。」他斂下眉,唇邊揚起一抹澀然又無奈的笑容。
舒洱佳努力睜大眼,在益發模糊的眸光裡,努力將他挺拔的身影,烙進心裡珍藏。
「允薩,我喜歡女真草原的風,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希望在風中、草原中永遠追隨著你……」
允薩的心一窒,好半刻才鬱鬱輕斥。「說什麼傻話,晚了,你該歇下了。」
「不,舒洱佳還不睏,還想跟你說說話……如果不說,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說。」她眸中有著祈求。
莫可奈何地斂下眼神,允薩一時間竟心痛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而舒洱佳卻仍不斷回憶過往——
「咱們滿人成親,為趕走或殺死隨轎而來的鬼怪,新郎要向轎門射三箭,我記得你當時好緊張,往轎底射的三箭全沒了準頭,嚇死人了……
我也記得那一晚,你才剛準備餵我吃子孫餑餑,誰知道族長就因為族裡發生暴動,把你喚了回去,似乎……從那一刻起,就注定我們以後會過著聚少離多的日子吶!」
霍地,舒洱佳停止了回憶,再度幽幽開口:「允薩,不要孤單……」
「唔?」允薩挑眉,為她絕然的語氣與異樣的行徑感到不安……與絕望。
他記得為陵墓堪輿的風水大師曾說過,舒洱佳的病至多撐不過半年。
他早做好心理準備,但至今仍無法坦然面對。「舒洱佳……」
「答應我,不要讓自己孤單一輩子,找個好姑娘,快樂地度過沒有我的日子,然後,下一世,咱們再續夫妻緣……」舒洱佳已噎的柔嗓,儘是祈求。
她知道,這些年聚少離多的夫妻生活,已讓兩人的情感,由青梅竹馬的情誼轉換成親情。
他對她的不離不棄,一直以來是責任,她不希望允薩誤解了這份情感,更希望他能真正體會愛人的感覺。
允薩喉頭緊窒,雙手輕撫她的發。「別說了……睡吧!」
終於,蟲鳴漸歇,即將燃盡的燭芯明明滅滅,窗外,初升的朝陽透過窗欞,灑落溫暖的晨光。
「允薩,你一定要記住我的話吶……」她往後靠在夫婿偉岸的胸前,努力捉住屬於他的溫熱氣息。「允薩,我真的好累……」
「累了……就睡吧!」握著她的手,允薩低啞地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吐息愈來愈飄渺,連緊緊被他握住的手也漸漸失去溫度。
朝陽灑落在她蒼白若雪的瞼上,映照出她此生無憾的兩行清淚。
允薩沉痛的看著她,握著妻子的手,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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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在天地間掀起一波波綠海,隨風而揚的白色粉末似一場早落的冬雪,繾綣迴盪在柔風中,又輕輕緩緩地灑落大地。
他無意識地又捉了一把,重複先前動作,讓風帶去一切。
迴盪在風中的白色粉末,似眷戀、似不捨,些許沾在他濕潤的眼睫,外物的刺激更加深了他眸裡的痛。
「安心走吧!」
允薩嗄啞開口,隱藏在偉岸外表下的脆弱,被透過眼眶沁進心口的骨灰烙出一道淚痕。
像失去摯愛的親人,他的不捨熱淚垂落在風中,伴隨著滾滾黃沙,沒入四顧蒼茫的碧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