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夏霓
楔子
穹蒼茫茫,哀號怨聲四載未休;大漠遙遙,狂風捲起萬丈沙雲。
兵戎相見,國破家亡;戰事又起,還未能收。
黃土、枯枝、旌旗、馬革,血雨腥風染紅天際,一望無垠。
他的掛念,始於這場殺戮,而他的希望,也終於此處。
總以為還能見到她的容顏,所以用笑容去響應她的牽掛,只可惜,他仍舊教她失望了。
當剽悍凶殘的蠻夷以手中的兵器刺穿他胸膛時,他便確定這世注定抱憾。
閉上眼,那身英武戰服載滿他的愁怨,也沾染上滾燙的熱血,此生的想望終化做一縷輕煙。
他不甘心!不甘心!不願這世和她的緣分如此短暫,如曇花一現。他要生生世世與她相伴,他要信守對她的承諾,他要給她安逸的生活!
他手裡緊握著離去前她贈的素帕,上頭繡著候鳥,盼望他能夠在戰事結束後,如同帕上的歸鳥一般,再度飛回有她守候的處所。
只是熱血染紅素白的絹帕,也將那載滿她滿心期待,欲指引他回家的候鳥,一併染上他死前的遺憾。
胸口上的利器被人狠狠抽出,扯裂肝脾的疼痛幾乎教他倒下,可傲氣卻強撐那副身軀,留在原處屹立不搖。
他還未見她最後一面,怎能就此放手?仰天抬眼,他的吼聲在漫漫烽火中,只盼藉此將思念傳入她的心中迴盪,還能將自己牽引入她的夢裡。
那只引他回歸的候鳥,在漠海無邊的沙場上折翅,直到嚥下最後那一口氣,他仍舊將帕子捏得緊緊,至死,仍放不開。
一場烽煙,兩顆心碎。
他的愛,會飄過這塊瘠地;他的靈魂,會追隨此生信仰,生生世世。然而,兵刃冷冽無情,那道銀光劃落他的首級,也搗毀他的美夢……
如果有來生,他會窮極一生找尋她。
如果有輪迴,他會在忘川邊等候她。
如果有相逢,他必定不再錯過她。
如果,倘若還有如果……
第一章
漠海荒蕪,日照西沉,燦黃餘暉落耀河面。那河,綿延數千萬里,直至天際,瑰麗艷紅!
段羽霏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衣袂飄搖,僅存她一人佇立在這片殘破的荒涼中,任憑那沁紅的土地,淹沒她的理智。淚眼矇矓,她越想看清,卻益發模糊,只剩殘風鳴音,是她唯一能辨別的。
有聲歎息淺淺散在風裡,覆蓋住那載滿仇恨的金戈鐵馬,仍埋藏不了那份千愁萬緒。
而他,就站在那裡,靜靜地宛若神祇,偉岸不可侵犯,任焜煒昀光灑落其上,襯托出身後全數榮耀。
他渾身浴血、翎箭數十嵌在寬大的背上,仍舊屹立不搖……
手裡那只帕子,被捏得緊緊,是他最後的依戀,任憑蠻夷用力拉扯,仍舊未動搖分毫,彷彿就算只剩神魂,他還是守護住那只素帕……
她無處可躲,無力可逃,任飛沙走石穿透肌膚,浸淫在這片哀愁怨悔裡;那赤色似焰的戰服上,迄今還正淌著滾燙的熱血,全是他英武的印記。
她多想尖叫,多想用力哭喊,卻像個被控制的傀儡,無法給他半點響應。
若不是那兩行清淚,冷若冰霜的面容上亦探不到任何思緒。
大漠、狂風,和她的淚交織在這血痕斑駁的時空之中。
許久,她顫抖抖的伸出手……但那副高大的軀體,卻隨之跪下,彷彿她的世界也一塊毀滅。
天地間所有鬼神,都靜靜地窺探這一幕光景;祂們無語,只是……靜默。
任憑這一景,穿越亙古,越過永恆的邊境,來到她的心裡,一直一直——
「不要!不要——」她喊得掏心撕肺,淚如雨下。「說話!為什麼你總不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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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破黑暗,她從噩夢裡醒了過來,驚魂未定地坐起身來,冷汗浸透衣衫。
「夢……是夢……」她話聲顫抖,淚眼矇矓。「又是夢。」望著仍顫慄不止的雙手,她兩掌交握,緊緊的擱在心口上,力圖克制這份驚恐懼意。
她眼見那道殘陽裡的身影消逝在朔風中,就連那抹欲留給某人的歎息也遭無情捲走,僅將她留在血淋淋的戰地裡,去承受那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意直竄心底。
「為什麼?」她似乎還能感受得到那道殘影逝去的速度有多迅速,只差一點,她就能碰到他,或許也能體會得到他的意念,甚至是他的……想念。
至今不知歷經過多少回,那場夢、那個男人,那片荒漠惹紅她的眼,而她總在夜半時分轉醒,為那陌生男子哭得痛徹心扉,為他哀悼那已逝去的所有——可能是璀璨的生命,也許是墜落的首級,甚或是他孤寂的身影。
那一瞬息,她站在漠地中竟能感受到他在失去意識前,那最終的想念,無法被延續的某個想望。那身昂然不屈的傲骨,遭風沙侵蝕摧毀,可他卻像是在執著些什麼,掛念著些什麼,佇足在原地無怨無悔。
那一幕,教人看了多心痛,多絕望,以為作弄他的不僅是無常,還包括宿命。所以他不可抗拒地只能留在此處等候。她忘不了他英挺的身段遭到無情的對待,任長矛冷箭射穿胸膛,甚至屍首未全。
屍骸遍地血流如海,那是處永遠逃離不了的地獄,而他身陷其中。她多想知道他是否已得到解脫,還是禁錮於那片漠地裡,尚未掙脫而出?
舊疾因這場夢又開始發作,教她擰緊眉痛得渾身顫抖,額間薄汗沁出,但她的心緒仍停留在那詭異的夢境內,與那孤寂的身影一同翻滾掙扎。
迄今,她還未能得到解脫,仍備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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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騰喧鬧的夜、華貴燦爛的府邸,誰人不貪得現下美景?墮落在紙醉金迷裡,恨不得夜夜笙歌。人人皆縱情於物慾情念的漩渦中。
一雙冷眼,她笑看天下人,更笑自己一同翻滾在這俗世中,未能倖免。
歎口氣,她再也無心賞玩樓台下的街景,身旁琉璃燈火襯得她更加美麗動人,無須任何點綴,她的美貌渾然天成像極了天庭仙子,只消一眼就教人傾心。
然而,這樣的絕麗不夠真實,太過飄渺讓人畏懼,因她的眼底,探不到半點戀塵的蹤影。她的美麗讓人想據為己有,即便她眼中帶著那抹不容旁人忽視的冷漠,卻也未影響她的絕色。
貴為皇上眼前紅人晉王爺之女,世人對她無不極盡諂媚討好,為的是名是利,甚或是她的美麗,只可惜對她無用,她從不將富貴浮金放在眼底,更遑論那些虛情假意。
段羽霏捧起茶碗,輕輕吹去氤氳的水氣,細細品嚐清茶的甘醇滋味。她人如其名,想飛卻也終究無力展翅……若她真有雙翅膀,恐怕也是飛不回該去的地方,注定留在這裡苦無生趣。
「好看吧?」段碔拾級而上,他已年過五十,但歲月並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依然不減當年風采。
「爹。」她福了福身,恭敬順從。
「免了,這裡沒有別人。」他在她身邊坐下,態度嚴肅冷峻。
「怎麼有空了,您不陪皇上嗎?」她雖問著,但卻毫無表情。
「總得給個喘息的餘地,況且朝野非我一人獨大的局面,不怕找不到人作陪。」他口氣冷淡,陳述事實。
段碔以冷漠的眼神注視著女兒。她是個一命換一命的孩子,她的出生奪去了妻子的生命。他無法原諒她,然而再怨也不過如此,畢竟她身上流著自己和最愛女人的血,再恨也不願見她孤孑無依,所以他給了她一切,可卻未曾讓她嘗到父女間該有的親情。
段羽霏眼中的冷,猶如段碔心底的冰,兩人都很有默契的以這種方式相處。或許她是愛著段碔的,但就另方面來說,她是怨著的,但其中占的情愫誰多誰少,她也從未探究,因為她無法報答他什麼,唯有做段碔人人稱羨的女兒,才能撫慰自己奪走母親的事實,而她的存在,只為了這如此可悲的現實。
她斟杯茶給段碔。「喝些茶吧,這味道也許您會喜歡。」冷凝的眼、霜寒的語氣,他們之間一向如此冷清,彷彿天地之間,他們是最親近也是最疏遠的人。
「亞晉沒來嗎?」
「沒有。」
「他說他會來的。」段羽霏毫無半點反應。
這段皇上御賜的姻緣,並未讓她心動。她將一切激烈的情緒全遺落在前世了。
她習慣平靜,也喜歡冷寂的自己,更明白死沉的心湖,注定這生不會激起任何漣漪。
有個溫文爾雅的男子走了上來,他的笑容如春風拂面般溫柔。
「來晚了。」甫站定,他向兩人問候,態度從容不迫。
「來了就好,我這才在想你怎麼還未來,嘴裡正念著,你人就到。」段碔笑開來,不見先前和女兒獨處時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