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杜默雨
「你又有什麼名聲?只會吟歪詩,要文沒文名,提了重物就手疼;要武沒武名,只有吃喝玩樂你最行了。」柳依依一古腦兒發洩情緒。
「說得好,我是一事無成啊。」他又拿手掌拍拍她的頭頂,帶著疼憐的神情看她,再緩緩地收起了笑容。「依依,請你幫我。」
「唔?」
「我跟你約法三章。一,從今天起,你睡床鋪,我睡長榻;二,我娘問你,你就說跟少爺睡了;三嘛,你不能說出去。」
「少爺睡床,我睡榻,沒有讓主子睡榻的道理。」
「你不問我為什麼?」
「少爺在等喜兒姑娘。」
當他說出條件時,柳依依就明白了。因為少爺喜歡喜兒姑娘,情有獨鍾,非卿不娶,為了暫緩娘親的逼婚,所以拿她做為屏障,表示他暫時不缺女人,更不是身體上有什麼問題,請娘親稍安勿躁。
等到喜兒姑娘答應少爺求婚那天,也就是她「功成身退」的時候了。
「你果然聰明。」侯觀雲驚喜地看她,懇切地道:「我會另外給你一筆錢,這是利用你姑娘清白名聲的代價。」
「沒什麼名聲問題。我本來就打定主意不嫁人,我以後要奉養爹娘,養大弟妹,還有管理我的大客棧呢。」柳依依說著,眼睛就亮了。
「不嫁人?」侯觀雲抬起眉,似乎並不贊同她的決定。「你出去後,回復了柳溝兒的身份,不再是柳依依,你不必在意別人的眼光。」
「少爺還記得我是溝兒?」
「溝兒溝兒。」他念了兩遍,笑意盈盈。「我聞到泥土味了呢。」
「柳溝兒不介意一身土味,她若在意別人眼光,就會想盡辦法留在侯府當柳依依了。」
「不喜歡當依依?」
「當依依也很好啊……」可以跟少爺沒大沒小,又能賺工錢。
但柳依依有些困惑了。這些年來,她沒忘記自己是溝兒,心思也繫在遠方的家人,但她卻是以依依的身份一天天長大,放了很大的心思在少爺身上;她在宜城會想家,以後回到家了,也一定會想少爺……
溝兒和依依,都是她,兩者互相交融,不可分離了。
「擦擦臉。」侯觀雲見她突然發起呆來,笑著掏出乾淨帕子,往那張猶帶淚痕的圓臉抹去。
少爺關心起她來了。她眨眨眼睫,不解地望著那張溫和帶笑的俊臉,這回她看不到他眼裡的神秘內容,自己的心臟倒是怦怦跳了兩下。
少爺可以為喜兒姑娘苦等,甚至施計拿她來擋夫人,這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呢?她無法想像,也無從想像,是否她年紀太小,不解風情?
少爺總是愛笑,可她今天看到少爺不為人知的另一種面貌,或許他得不到喜兒姑娘的歡心,心裡也是很痛苦的吧。
她當丫鬟的,能幫他多少就幫多少了,只要少爺開開心心就好。
「依依,你又在發什麼呆?」侯觀雲擦完她的臉,笑著拍拍她的頭,順手拉她一起站起來。「該睡覺了。」
「嚇!少爺你怎麼光腳蹲在地上?!」柳依依這時才看到他還捲著褲管,赤腳陪她蹲在地上,慌得轉頭找乾淨巾子。「天氣還涼,你貪涼也不是這樣玩的,快坐好!我幫你擦乾。」
「這會兒早就干了。」侯觀雲大跨一步,腳掌直接套進布鞋裡,往睡房走去,回頭招呼她:「進來吧。」
「喔。」柳依依愣愣地抓著布巾,深吸一口氣,隨他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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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幽幽緲緲,彷彿遠在天邊,又似近在耳畔,柳依依猛然一睜眼,頓時嚇出一身冷汗,緊緊扯住了絲被。
老天!少爺房裡果真有鬼!這隻鬼的心事還挺重的,就愛歎氣?!
沒錯,這已經是她第三次聽見這個歎氣聲了,很輕,很微,卻又是長長的一口氣,好像從肚子提到嘴裡,又從嘴巴吐得老遠,綿渺悠長,結成了纏綿的蛛網,剪不斷,理還亂,密密地糾結在這間睡房裡。
嗚嗚,她每晚睡前都會幫少爺唸咒淨鬼的,還是她背的經文不夠多?趕明兒再叫少爺教她念些驅邪趕鬼的咒語吧。
唉……
又來了!嗚!她握緊拳頭,沒什麼好怕的,她又凶又壯,鬼還要怕她三分哩;倒是少爺文弱公子一個,恐怕擋不住惡鬼的邪氣啊。
不行!正打算跳起來拿柳枝幫少爺趕鬼,喀拐一聲,那邊床上的少爺翻個身,跟著又是改變睡姿壓木頭的吱吱咯咯聲響,還有悉悉索索的拉扯棉被聲音。
先不要吵醒少爺吧。她躲在被窩裡,豎起耳朵仔細聽著,準備等他熟睡了,再來起身趕鬼,這才不會嚇到少爺。
等著等著,她有些困了,眼皮漸漸蓋了下來,腦袋空空如也……
迷迷糊糊之間,蓋在身上的絲被突然自己移動了起來。
哇嚇!她睡意全消,差點驚叫出聲,直覺就是要跟「鬼」搶回被子,可是……嗚嗚,原來她畢竟是怕鬼的,她嚇得不能動彈啦。
絲被還在挪動,垂落地面的一端被拿起,再輕輕地覆在她身上,動作很輕,輕得幾乎不會讓她察覺,然後再將整張絲被密密地蓋妥她。
她一愣,少爺在幫她蓋被子?她太熟悉這種親近少爺的感覺了,他身上並沒有味道,也沒有聲音,但她就是知道那是少爺。
蓋好被子,她知道他還沒走,就站在榻邊,也不知是不是在看她。
唉……
幽幽的歎息輕吐而出,彷若一張看不見的絲網,立時兜住了她。
是少爺?不是鬼?少爺在半夜歎氣?
為什麼?柳依依縮在絲被裡,忍住爬起來一問究竟的衝動。
她可以抹淨沾了灰塵的桌椅,卻無法幫少爺抹去引起歎息的緣由,那是因為喜兒姑娘而起的吧。
她不敢睜眼,只是聽著,聽他走到了窗邊,好半晌沒有聲音,也許是在看月亮,也許是在想心事,就在她念過一百遍的「窗前明月光」後,輕輕的腳步聲又來到她榻邊。
他再度拉整了早已密實包裹住她的被子,將被角塞進墊褥下面,接著就是他那改不了的「壞習慣」,伸掌往她頭頂摸了摸。
少爺的手好冰涼!她咬住唇瓣,忍住莫名其妙湧上眼眶的熱流。他這樣半夜起來歎氣有多久了?
輕輕的腳步聲離去,那邊的床上又傳來床板的吱咯聲響,還有悉悉索索的掀被聲,然後,一切歸於無聲,靜夜悄然。
她陷在黑暗之中,心頭無來由一陣慌亂,指頭緊緊扯住少爺特地給她睡覺蓋的上等蠶絲被,將自己蒙了起來,抑下胸口劇烈的心跳。
月光悄悄映上窗欞,更深露重,兩個各懷心事的人都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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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暖風微熏,池塘蓮花合起花瓣,無精打采地垂著頭。
戲台上,戲末上演,幾位樂師他試一下弦子、他吹一聲噴吶,咿咿嘎嘎,好不吵嘈;戲台下,七個嬌艷美麗的表小姐難得聚在一起,鶯聲燕語,嬌笑如鈴,一個嗓子比一個高,將絲竹樂音都給蓋下去了。
「喲,三表姐,你都二十了,怎麼還嫁不出去?莫不是人老珠黃,沒有人要了?這樣咱觀雲表哥怎會看上你?」
「呵!五表妹,你年紀輕輕,倒是心腸歹毒,愛造口業,姑姑不會喜歡你這種沒有佛心的媳婦啦。」三小姐眨著塗了金粉的眼皮,神情迷濛地道:「況且我和觀雲表哥年紀最近,從小玩在一起,他待人親切和氣,知我甚深,妾身唯願托一良人,此生心願足矣。」
「你們光說自己的好有什麼用?」四小姐比著蓮花指,不經意地展示她指頭上十個閃閃發光的金戒玉戒寶石戒。「我爹說,他會陪嫁我十萬兩銀子、十輛車、五十匹馬、五十個奴婢,教觀雲表哥好生威風得意。」
「你做表面功夫罷了,觀雲表哥才不這麼膚淺。」八小姐隨時一卷在手,卻不見她翻頁。「我爹還可以拿出更豐厚的嫁妝,而且我會陪伴表哥日夜苦讀,鼓勵他努力向上,將來好考取功名,光耀侯家門楣。」
「真是不害臊,還沒嫁人,說得好像真的一樣,還都是有頭有臉人家的大小姐呢。」七小姐正襟危坐,很不屑地道:「我的婚事,爹娘自會幫我跟姑姑姑爹說去。我會理家,又懂詩書,將來襄助夫業,非我莫屬。」
少爺怕了你們了。柳依依站在遠遠的場子外,心裡直犯嘀咕。
要是任其中一位表小姐嫁進來了,這個天天逼少爺唸書考試,那個不時要少爺駕車遊街展現闊氣,還有的拿著帳簿向少爺追利潤,她們之所以嫁給少爺,只不過想藉著少爺晉陞為富貴的少奶奶,並非真心想嫁給少爺這個「人」——這樣少爺會不會很累啊?
同樣地,老爺望子成龍,恨鐵不成鋼;夫人平日不管少爺,見了少爺就要他成親,所以少爺總是在外遊樂,嬉耍終日,就是為了逃避加諸在他身上的各樣責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