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杜默雨
「妳家裡都是女兒?」
「我有八個妹妹。」
難怪了!侯觀雲不免慨歎。若是好人家的女兒,又怎會將她送來這兒當丫頭吃苦呢,而且都十二歲了,還長得這麼瘦小。
瞧她口齒清晰,對答如流,還會提問,應該是個聰明的女娃兒吧。
他摸摸她的頭頂,笑道:「我們侯家從來不虧待下人,妳既然進了侯府,就安心幹活兒。不過溝兒嘛……」他微皺眉頭,不太滿意地道:「這名字土味太重了。」
「是呀,這名字好土!」丁香嫉妒得快發狂了,少爺竟然摸那個髒丫頭!她們盼都盼不到啊。她氣呼呼地道:「我都不想喊她了,就是怕沾了她鄉下的嗆俗味兒。少爺,您若不喜歡她,我請李管家……」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侯觀雲看著院中大榆樹,又是搖頭晃腦地吟哦,微蹲了身子,望著那雙黑眸,笑咪咪地道:「少爺幫妳改個名字,好不好?」
「可我爹娘喊我溝兒──」她感受到來自八仙女飛刀也似的銳利目光,忙止住了話頭;她叫什麼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先活下來。
「嗯,妳既姓柳,就叫依依。柳依依,好聽吧?」
「楊柳依依……」她覆述著剛才聽到的詩句,聽起來滿悅耳的,像是唱著歌兒似地,她臉上綻開了笑容。「真好聽!謝謝少爺。」
「少爺,什麼一一啊?」丁香強撐著天真無邪的笑臉。「那再來一個丫頭,您不就喊她二二還是三三?」
「就說妳們不愛讀書!」侯觀雲哈哈大笑,踏進了屋裡。「不過這倒好,一一二二三三四四,省得我費心記丫鬟的名字。」
「人家要服侍少爺,哪有時間讀書識字。」丁香噘了嘴,匆忙跟著少爺進屋,還不忘回頭瞪視小丫頭,惡狠狠地道:「妳沒將這幾張紅紙撕乾淨,我回頭撕了妳的皮。」
呼,好冷!有了新名字的柳依依低著頭,拿冰冷的左腳掌踏上右腳背,輕輕摩挲了兩下,隨即踩著蒼白而不穩的小腳步,搬來墊腳的凳子,攀爬上去,撕起門聯來。
「還是要撕啊?」她小嘴嘟噥著,唯恐撕破般地小心翼翼揭著。「少爺不要,給我好了,拿回去貼在床邊,給爹娘討個大吉大利……」
大紅顏色在她眼裡暈染了開來,她立刻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濕熱。
這是她第一回在外頭獨自過新年,她不能哭,也沒空難過;這裡的丫鬟姐姐一個比一個凶,她一定要堅強,努力賺錢,學得本事。
她眨眨眼,盯住墨汁淋漓的字跡,仔細瞧著上頭的一筆一劃。
「春滿乾坤福滿門。」她輕聲念著剛才聽到的字句,再伸長脖子望向窗上的福字,眼眸綻出亮光。「福!原來這字就是福氣的福啊。」
她開心地揭完右邊,再跳下來搬凳子,去揭左邊的聯子,依然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看,慢慢揭,慢慢念。
「天增歲月人……」
「喂!別偷懶!動作快點!」拔尖的嬌嗓從身邊傳來。「可惡的丁香,存心作踐我!做什麼叫我幫一個小丫頭送水」
銀荷杏眼圓睜,一臉不甘,「碰」一聲,將一碗熱茶放在地上,又扔下兩隻皮手套,壓低聲音吼道:「這熱茶是少爺要妳喝的!還有,少爺要我們找鞋子給妳穿,哼,我們哪來的小人鞋子!這是少爺不要的舊手套,反正要扔了,就施捨給妳吧。哼!看不出妳小小年紀,心機這麼重,才剛來就會找少爺說話!什麼盤子瓶子的,想討好少爺啊」
銀荷越說越氣,對丁香的怨氣無處發洩,乾脆伸手用力一掐,硬是在柳依依細瘦的手臂上擰轉了一圈,這才趾高氣揚地轉回屋子裡。
好痛!柳依依咬緊唇瓣,差點從凳子上摔下來,她趕忙扶住牆壁,抓緊撕下的春聯,慢慢地爬了下來。
幹嘛捏人?她又沒做錯事;本想捏回去以示抗議,但她忍住了。
她好不容易得來這份活兒,李管家警告她,要她尊重老爺夫人少爺,聽丫鬟姐姐的話,否則他們一個不高興,趕她出府,她就得回鄉下了。
她蹲下身子,愣愣地望了那碗茶半晌,眼裡的氤氳和茶水熱氣混而為一,朦朦朧朧的,她眼睫用力一眨,將所有的水霧都眨不見了。
她捧起茶水,慢慢啜飲,溫熱的茶水很快暖和了她的身子;她放下杯子,拿著從沒看過的皮手套,試著將自己的腳套了進去。
少爺的手大,她的腳小,她整只腳掌完全包覆在柔軟的皮手套裡面,冰涼的腳板慢慢回復了溫度。
謝謝少爺。她凍得紅咚咚的圓臉蛋綻出小小的梨渦,立刻忘記剛才還漫溢在心頭的孤寂感。
啪啪啪,踩著皮手套,再搬過凳子,爬上窗邊,又開始撕紅紙。
她還記得少爺看到這邊時,那很不高興的聲音所說出來的四個字。
「六畜興旺。」她小聲地念了出來,一字一字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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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的大丫鬟走了,新的大丫鬟升上來,兩年過去了。
十四歲的柳依依還是少爺屋裡的粗活丫鬟,每日就是忙著掃院子、提水、澆花、擦門廊、隨時供八仙女使喚跑腿,以及目送少爺來來去去。
兩年來,她幾乎沒再跟少爺說上一句話,八仙女頑強地鞏固地位,不讓她有任何機會靠近少爺。
呵!人活著就要有志氣,得不到少爺關愛的眼神也不會少一塊肉,想出人頭地只能靠自己,她才不攀附少爺呢。
柳依依坐在大榆樹下,抱著一簍字紙,興奮地翻看裡面的紙團。
夏日午後,日頭炎炎,正是好眠,少爺難得在家午睡,想也知道,八仙女歪在大廳上,癡心等著少爺隨時傳喚,等得無聊了,一個個打起盹來,全部見周公去了,說不定還會夢見少爺,流下滴滴晶瑩的口水呢。
柳依依撈著字紙,側耳傾聽了一會兒,除了微風輕拂樹葉的聲音外,悄無人聲,連蟬鳴都靜止了,偌大的院子裡只有她一個人「忙」著。
太好了,大家都睡了,沒人會喚她,她可得好好利用時間。
「觀自在……嗯,下面這是什麼字?」她抓著一張紙,左看右看,還是看不出名堂,決定先擱到一邊去。
「觀雲兄台雅鑒,謹訂於六月十五日午時,假萬花樓邀宴賞玩奇石……」她又揪起一張紙,一邊念著,一邊卻是猛搖頭,還沒念完就扔下紙,嘀咕道:「又是找少爺吃飯的請柬,我都會背了。少爺這樣不行啦,都十八歲了,還成日吃喝玩樂的,不長進喔。」
「看來我是惡名昭彰了。」
咦!好熟的聲音。柳依依仰起頭,眼前站著一個好高的人,頎長身子拉下一團肥短的黑影子,一半在耀眼的日光裡,一半沒入了樹蔭下,她順著那襲薄絲衣袍往上看,瞧見了一對帶著笑意的黑眸。
「少爺!」她這一驚非同小可,忙慌亂地撿拾丟了一地的字紙。
「妳別忙了。」侯觀雲蹲了下來,笑咪咪地問道:「妳拿了我寫廢的紙,躲在這裡玩什麼?」
「我不是玩,我正要去燒這些字紙。」
「捨不得燒吧?」侯觀雲指著樹蔭處,笑容比日頭還亮眼。「妳往裡頭挪挪位置,我這身白肉才不會曬黑了。」
少爺有令,當丫鬟的總得聽話,她只得依言往樹邊移了過去,很不自在地看著少爺悠哉游哉地搖著折扇,盤腿坐到她的身邊。
大院子空蕩蕩的,八仙女兀自昏睡發春夢,殊不知她們夢中的少爺此刻正在外面和小丫頭涼快呢。
「觀自在菩薩。」搧風的人涼涼地冒出了一句。
「咦!」他念什麼?她趕緊望向身邊的紙頭,眼眸發亮,高興地道:「菩薩?這兩個字是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侯觀雲也不回答,又念了一句。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柳依依喜形於色,立刻拿指頭一個字一個字指著念,果然配合她已認得的字,串成了這一個句子。
「照見五……皆空。」她搶先念了出來,中間那個字她不認得,念不出來,她抬起眼,眨巴眨巴地望向少爺。
「嘿,妳認得不少字嘛。」侯觀雲不念了,歪著頭看她。「有好幾次,老見妳捧了我的字紙簍,好像尋寶似地。」
原來早就讓少爺瞧見了。事到如今,她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柳依依神采飛揚地道:「我天天在少爺的院子掃地,掃了兩年,掃地的功力還是跟我六歲時一樣厲害,我不能到了十八歲出去時,還是只會六歲的本事。」
「所以妳有空就偷學字了?」
「字在這邊,光明正大讓我學。」柳依依指著紙張,不畏少爺的「指責」,圓睜明亮的眼眸,又道:「滿屋子的牌匾、對聯掛在那兒不動,也像是招呼著我去認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