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瑪麗·喬·普特尼
第一章
西元一八一二年六月
西班牙沙拉麥卡
白髮蒼蒼的外科醫生疲憊地擦拭額頭,留下一抹血漬,審視著躺在手術檯上的男人。「你確實把自己搞得一團糟,上尉,」醫生說道,帶著明顯的蘇格蘭口音。「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你千萬不要用你的胸膛去擋炮彈嗎?」
「恐伯是沒有。」楊麥格爵士僵硬地低語。「在牛津,他們只教授學術課程,不教人生實務。或許我當初應該去念軍校。」
「對我而言,能否取出所有碎片,實在是一大挑戰,」醫生口氣愉快地說,令人毛骨悚然。「喝些白蘭地吧,然後我就得開始幹活了。」
一個酒瓶湊向麥格的唇,他強迫自己盡可能喝下那濃烈的酒液,希望自己能夠喝個爛醉並完全失去意識。
麥格喝完之後,醫生割開殘存的外套與襯衫。「你的運氣好得令人吃驚,上尉。如果那個法國佬沒有裝錯火藥,你現在早已粉身碎骨,連身份都無法辨認了。」
金屬摩擦的可怕聲響傳來,醫生在麥格的肩膀挖擠。痛楚刺向麥格,他咬住下唇,直到流血。在醫生暫時停止時,他無力地問道:「戰役——贏了嗎?」
「我相信是,據說法軍正在全速撤退。你們這些年輕人又戰勝了。」醫生開始挖掘下一個碎片。
麥格鬆了一口氣,允許自己向黑暗臣服。
麥格無法順利地恢復意識,飄浮在苦惱的汪洋中,感覺他的意識麻痺、視線模糊,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戳刺胸膛和肺部的劇痛。他躺在權充戰地醫院的穀倉角落裡,雖然四週一片漆黑,看不清任何事物,卻聽得到此起彼落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告訴他地面上必然排滿受傷的男人。
酷熱的白天消失,由寒冽的夜晚取而代之。一條粗呢毯蓋住麥格纏滿繃帶的上身,事實上,他並不需要它,因為他正在發高燒,而且口渴無比。
他想起位於威爾斯的家園,猜想他是否會再次見到那些翠綠的山上,或許沒有機會了。血肉之軀畢竟抵擋不了炮彈。
死亡的可能帶來心靈的平靜,因為它能夠釋放他,讓他永遠不必面對那個不可能解決的兩難困境,當初他來到西班牙,就是想要忘記他和凱玲的不倫之戀,更想逃避他自己曾經許下的可怕諾言。
他略帶好奇地猜想有誰會懷念他。他的軍中袍澤當然都會,但是,他們早已習慣為國捐軀的同伴,在一天之內,他就會成為「下幸的老楊」——另一個陣亡者而已。他的家人都不會為他難過,只會氣憤必須放棄平日的華服,穿上醜陋的喪服。他的父親艾柏頓公爵會在口頭上說句上帝意旨難以拂逆的體面話,但在心中竊喜終於擺脫這個討厭的小兒子。
如果有任何人會因他的去世而感覺真正的哀傷,必然是他的老朋友洛恩和瑞夫。當然嘍,還有尼克,膽是,他無法忍受想起尼克。
一個女人的聲音打斷他蕭瑟的思緒,清亮的聲音有如威爾斯的山泉。多麼奇怪,英格蘭的女士怎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一定是某個隨夫出征的堅毅女性吧!
她柔聲問他。「你要喝水嗎?」
他無法說話,只能點個頭,一條手臂托高他的頭以便餵他喝水,清新的薰衣草香從她身上傳來,使他暫忘傷痛與死亡的氣息。光線太暗,看不清楚她的臉孔,但是,她的臂彎溫暖而柔軟,如果他能移動,一定會把臉埋進她柔軟的懷中,然後,他就可以安詳地死去。
他的喉嚨太干,無法吞嚥,清水溢出他的嘴角,滑下下巴,她真誠地說道:「對不起,我不應該給你這麼多。我們再試一次。」
她斜斜拿高水瓶,只有幾滴水流進他乾裂的雙唇之間,他設法吞嚥,消除喉嚨裡的炙熟。她耐心地餵他喝下更多,每次一點點,直到難耐的乾渴終於消失。
他再次能夠說話,低聲說道:「謝謝你,夫人,我……感激之至。」
「不必客氣。」她把他放回草榻上,站起身子,走向隔鄰的病榻。片刻之後,她哀傷地用西班牙說道:「願神與你同在。」
她離開之後,麥格再次陷入昏迷,只在依稀之間注意到鄰榻的屍體被移走,然後另一個傷患很快被擺上去。
新到者昏迷不醒,一再囈語著。「媽、媽,你在哪裡?」聲音顯示他還非常年輕,而且害怕至極。
另一個聲音從麥格榻尾傳來,是那位蘇格蘭醫生。「找孟太太來。」
「你親口要她回家去,康醫生,」小兵懷疑地說道。「她已經累壞了。」
「如果她知道這個男孩在這種情況下死掉,一定不會原諒我們。快去找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麥格聽到女人裙裾移動的窸窣聲。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女人穿過穀倉朝他走來,醫生提著燈籠陪在她身旁。
「他叫吉坶,」醫生低聲說道。「來自東英格蘭的某地,好像是薩福克吧。小男孩的膽囊被子彈擊中,支撐不了多久了。」
那個女人點點頭。雖然麥格的視線仍然模糊,卻看到她好像有西班牙人的黑髮和鵝卵形臉孔,不過,她的聲音絕對屬於那位先前餵他喝水的女士。「吉姆,孩子,是你嗎?」
那個男孩停止囈語,顫抖地歎口氣。「噢,媽,媽,我好高興你來了。」
「我很抱歉拖這麼久,吉姆。」她在男孩的草榻旁跪下,俯下身子親吻他的臉頰。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吉姆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手。「現在你來了,我就不再害怕了。求求你……陪在我身邊。」
她握住他的手。「別擔心,孩子,我絕對不會讓你孤伶伶地待在這裡。」
醫生把燈籠掛在男孩臥榻上方的釘子上。孟太太倚牆坐在草榻上,讓那個男孩的頭枕著她的腿,輕輕撫摸他的頭髮,男孩滿足地歎口氣。她開始溫柔地唱著催眠曲,吉姆的生命隨著歌聲緩緩消逝,晶瑩的淚珠在她頰上閃亮,但是,她的聲音不曾顫抖或破碎。
麥格閉上眼睛,感覺比先前好過一些。孟太太的溫暖與慷慨提醒他憶起所有美善與真誠。只要天底下還有她這種天使存在,生命或許就有持續下去的價值。
他飄進睡眠中,她柔和的聲音溫暖他,彷彿黑暗中的蠟燭。
吉姆喘息地呼出最後一口氣,然後完全靜止,旭日正一寸寸爬上地平線。可玲把他放回床榻上,感覺哀慟不已,他還這麼年輕。
她站起身子時,麻痺的雙腿差點無法支撐它的重心,她連忙靠向粗糙的石牆,等待酸疼的肌肉恢復正常,她瞥視左方的男人,他的毛毯已經滑開,露出纏滿繃帶的寬闊胸膛。
空氣仍然寒冷,所以她俯下身子,拉起毛毯蓋住他的肩膀,然後,她把手放在他的額頭上,驚訝地發現高燒已經退了。在餵他喝水時,她根本不敢奢望他能熬過這一關,但是,他看起來高大而強壯,或許他會有足夠的力量生存下來。她真的希望他有。
她疲憊地走向門口,待在軍旅中的這些年,她學會許多護理工作,也懂得不少開刀的技巧,但是,每每目睹別人受苦,她永遠無法無動於衷。
抵達她的帳篷時,沉重的心情已然減輕。她的丈夫克林尚未返回,但是她的馬伕貝茲睡在帳篷外,保護著上尉的家人。
她疲憊至極地鑽進帳篷裡,艾美把頭探出毛毯外。「要離開了嗎,媽媽?」
「還沒,小寶貝,」可玲親吻女兒的額頭,擁抱小女孩健康的身體,感覺彷彿置身天堂中。
「我預期我們今天會在這裡停留。戰役之後,總是有許多必須處理的事隋。」
艾美嚴肅地望著她。「你需要好好睡一覺。轉過身子,我才可以解開你的衣服。」
可玲綻開笑容,服從她的命令,感謝老天賜給她如此可愛、聰明而能幹的女兒。
艾美還來不及解開她的衣帶之前,腳步聲從帳篷外傳來,還有她丈夫的聲音。片刻之後,克林大步走進來。
「早安,兩位女士,」他漫不經心地揉揉艾美的黑髮。「你聽說了昨天的戰績嗎,可玲?」
他不等候可玲的回答,逕自拿起一枝雞腿咬下一口,然後滔滔不絕地誇耀他們的戰果,完全不理會有小孩在場。
吃完雞腿肉,克林把骨頭隨手丟出帳篷。「還有什麼可以吃的?我可以吃下一整匹馬。」
艾美氣憤地看他一眼。「媽媽需要休息。她幾乎整個晚上都待在醫院裡。」
「你爸爸昨天苦戰一整天了,」可玲溫和地說道。「我去弄早餐。」
她越過丈夫身邊,走出帳篷。除了馬匹和泥濘的氣味,克林身上還有濃郁的香水味,戰役結束之後,他一定去造訪他目前的女朋友了。
她的女僕至少一個小時後才會抵達,所以,可玲自己跪下來生火,疲憊地想著她的人生和她的夢想有多麼大的差異。十六歲嫁給克林時,她相信浪漫的愛情和刺激的冒險,現在卻只得到寂寞和無數垂死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