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單飛雪
「可是我覺得貴賓狗很可愛,我喜歡阿姨燙爆炸頭,比這個髮型還喜歡噢。」
「阿姨再也不要燙那種頭了。」丟臉。
「可是,那時候我看到阿姨頂著粉紅色爆炸頭,飄飄飄在風中飄,我看了好高興,我每次一想到阿姨那個頭,我就好開心好開心。妳再去燙好不好?」
「不要,妳把阿姨當玩具啦,哼!」
不知宮蔚南站在後頭,他們開心胡扯。宮蔚南聽著這些白癡對話,直想笑。他看美裡伸出食指,撫弄一圈筆屑,嗓音暖暖地說——
「阿威,你看,木紋搭配綠色色鉛,邊緣囓齒狀,是不是好藝術?好美?」
「紫的也很漂亮嗅!」
「黃的不錯,我喜歡黃的。」
宮蔚南微笑,聽他們一來一往,認真討論筆屑。費美裡讚歎筆屑的口氣,彷彿那些筆屑是藝術品。
風拂來,一片綠葉,飄墜桌面。
「啊。」美裡發現桌面落著一道暗影,這人影是?她回身,呆住,大叫:「你偷聽我們講話!」大壞人!
「爸?」阿威哈哈笑。
「我覺得……」宮蔚南拾起一圈黑色筆屑。「這個才漂亮。」
「黑的最醜。」美裡不屑道,餘怒未消。
「要不要吃三明治?」宮蔚南坐下,打開餐盒。
美裡瞪他,怨他破壞跟小阿威的約會時光。
「哇,好棒喔,我最愛吃爸爸做的三明治,是什麼三明治啊?」阿威不記仇,忘了爸爸才罵哭他呢!「哇蛋沙拉三明治,我喜歡。還有蔬菜沙拉,好健康喔,啊那是什麼?」阿威看爸爸將一隻保溫杯放到美裡面前。
「唔。」清清喉嚨,他神情尷尬地努努嘴。
唔什麼唔?美裡瞪回去。哼,她打開杯蓋,煙氣飄出,濃濃的肉桂香竄入鼻間。啊,是最愛喝的,加很多肉桂粉的卡布其諾,她笑了。拿肉桂來說情?這男人連道歉都說不出口,悲哀喔。可是,她很不爭氣地,立刻就原諒他了。三人,又一團和氣地吃吃喝喝起來。
美裡叉住一片紫高麗菜,在光中檢視。「紫高麗有長毛欸……」光影中,紫高麗,白梗心,邊緣一圈,柔美的纖纖毫毛。
她驚奇地嚷:「我在台北吃過很多次,從沒發現它有毛。」唯有在這閒散地,才會注意到這種細微處的美麗啊。
阿威靠過來看。「真的欸!」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宮蔚南笑了,笑她小題大作,心裡卻覺得她可愛,像個大孩子,一點小發現,都能開心驚呼。
宮蔚南吃著三明治,夕光中,看著坐在對面的美裡跟兒子要好地偎著,討論紫高麗,他吃著吃著,忽然吃不出滋味了。看著美裡跟寶貝兒子,看著看著,看出神了。很渴望時間停駐,讓他永遠這樣望著,感覺太美好。
為什麼呢?待在費美裡身邊,就有懶洋洋、舒緩緩的安心感。這女人,五官尋常,衣著樸素,心思簡單,人很樸實。讓宮蔚南想到橡木,鉛筆,冒煙的熱紅茶,素素的糙米飯……還是……豐腴潮濕的泥土。
陽光吻在她發上,也吻得她臉兒泛著蜜色光澤……宮蔚南突然也想將臉貼在那被陽光烘暖的臉邊,想吻住正在笑著說著的紅嘴唇……然後,想知道,她身體是不是也像一方豐腴濕潤的泥土,然後想……
宮蔚南霍地起身,驚動正談話中的美裡跟阿威,他們困惑地看著他。
宮蔚南煩躁地丟下一句:「我去忙了。」回屋裡去了。
阿威對美裡笑。「怎樣,我剛剛不是說了嗎?我爸很可愛。他惹妳生氣,又不好意思道歉,就故意煮咖啡做三明治給妳吃,我最了我爸爸了。」
「是這樣嗎?那他這樣突然站起來就走,又是怎樣?」
「我知道。」
「哦?你說,他急著想幹麼……」
阿威湊近美裡的耳朵說:「吃太多沙拉,想大便。」
美裡哈哈大笑,阿威也笑。這孩子,真不懂維護父親形象。
阿威問:「阿姨,妳喜歡我嗎?」
「喜歡。」
很好,阿威卯起來推銷老爸:「阿姨如果喜歡我,就一定也喜歡我爸,因為我是我爸生的。我的優點我爸都有,所以如果妳喜歡我,當然就喜歡我爸,對不對?妳說說看妳說說看啊!」
被童言童語打敗,這什麼邏輯?「這個,還要不要畫畫?我們來畫畫?」
「上次我爸求婚,妳為什麼踹他?妳不喜歡嗎?如果現在我爸又跟妳求婚,可以答應嗎?」
「這個……呵呵呵。」
「我爸很喜歡妳,你們可以結婚,我不會抗議。」
「哈,你爸哪有喜歡我。」
「我知道,我最了我爸。」阿威指著保溫杯說:「你看,他喜歡妳。」
「保溫杯表示他喜歡我?」這邏輯新鮮。
「很多肉桂粉,他給妳的咖啡加很多肉桂粉,他知道妳愛加很多肉桂粉。」
「這代表他很細心,跟喜歡不一樣。」小孩就是這麼單純。
「每天,大廚都會給阿姨清理過的,要扔掉的種子對吧?」
「嗯,有啊。」總是將要當廚餘扔掉的種子,清洗晾乾,放保鮮袋裡送給她。
「今天餐廳打烊後,阿姨去廚房看看,妳就會知道。」
「知道什麼?」
「我爸喜歡妳。」
嗄?這邏輯從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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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阿威講得好奇了。
晚上,餐廳打烊後,美裡溜進去,晃進廚房,那兒幽暗潮濕,充斥食物氣味。她看見宮蔚南站在流理台前,水龍頭嘩嘩開著,他不知專注的在清理什麼,那溫柔的神情,是美裡沒見過的。那表情使美裡困惑,四下無人時,宮蔚南才流露出這種溫柔的神情嗎?
水聲嘩嘩,宮蔚南沒聽見美裡靠近。美裡停在他身後,踮腳,窺視,發現流理台放著專門丟廢棄食材的桶子。
宮蔚南拾起軟爛的絲瓜果肉,兩手緩慢地耐心地一一剔出種子,一旁還有清洗過的,放盤子上的南瓜子。知道美裡愛收集種子,後來他就交代廚師將蔬果的廚餘另外放,然後晚晚親自來沖洗挑揀出種子。嘴上不說,但其實很喜歡美裡的一雙魔手,喜歡她能將一粒粒種子養成翠綠的一盆盆小森林……
美裡偷偷看著,已經夠驚訝了,忽然,聽見他說話——
「給你們洗了澡,是不是很高興啊?」
宮蔚南對著種子喃喃說話,那模樣,就像她平日也會對心愛的盆栽呢哺。這是她的怪癖,他怎麼也一樣?
宮蔚南笑著對種子說:「你們要感謝費小姐啊,她會把你們養得很漂亮……我說你們真是走運了,要不是她,你們可是會跟髒臭的餿水在一起……」
不小心窺見這麼隱私的一面,美裡慌了,悄悄後退,離開廚房,跑回住處。一路上,心頭怦響,耳根熱燙。進房間,她背抵著門,眼睛瞪大,胸腔劇烈起伏……
那是宮蔚南?那、個、溫柔的男人是宮蔚南?!而且,他跟她一樣?都對植物講話?
瞥見如頑石般剛強的男子,溫情的一面,美裡覺得如遭電殛,麻麻熱熱,而且慌。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腦袋燒燙,呼吸好亂,膽小地逃回來。為什麼在夜深時,瞥見溫柔的宮蔚南,要落荒而逃?震驚後,是一陣恍惚。
房間昏暗,窗台花架上,種子盆栽,夜色中,亭亭玉立著。她摸住電燈開關,又頓住要開燈的動作。突然害怕,燈太亮,會將她的心曝光。側身,軟靠著門,瞧著屋外老樹,白千層默然黑著。她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原來那些種子,全是宮蔚南耐心搓洗乾淨的?都是他柔聲哄過的?送來讓她愉快種下的……為什麼不直接拿給她?他不好意思嗎?為什麼不好意思?還是……難道……對她有意思?
啊,蒙住臉,越想越荒謬。她撲倒在床,不准胡想……不,不准……越不准越想入非非……結果,她睡後,作了個詭異的夢。
夢中,光天化日,她坐在窗前,浴在光中,安然地下種一顆種子。她澆水,看有機土墨黑,種子忽然膨脹迸裂,泥堆裡,裸出一顆鮮紅跳躍的心。
奇怪,夢中,美裡也不怕,徒手撥開濕土,挖出怦跳的心,捧在掌間,看它跳躍,感覺到它的震動,溫熱潮濕,貼著掌心跳,美裡困惑望著……
身後,有人怒道:「還我——」
她回頭,看見宮蔚南。
他郁著表情說:「那是我的。」
將心捧還他,他伸出雙手——沒拿走心,那雙大大帶厚繭的手掌,握住的是她的雙手,和她一起感應心跳。她訝然無語,手中的心,胸腔內的心,都熱烈跳動。
她注視他,他也盯著她看,用一種哀傷的目光看著她。
「妳為什麼種我的心?既然種了,就要負責……」
美裡驚醒了,按住胸口,那兒,心咚咚跳著,在漆黑裡,倉皇失措,六神無主。
她聽人說,夢是有意義的。是因為現實生活壓抑住什麼,夜裡,才藉著夢釋放。美裡不明白,是罪惡感讓她作了關於宮蔚南的夢?還是……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