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余宛宛
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
司徒無艷喃喃自語著,從懷間荷包裡掏出了那張薄到幾乎隨時都會化成灰之紙片。
「雲兒……雲兒……你究竟是以何種心情待我?」司徒無艷清透眼裡有恨有痛有不捨。「你一句『情非得已』,又要我情何以堪呢?」
「醒來時,雙眼能見,知道先前必是簡陶多心封了我雙眼,可我從沒怨過你。你呢?你可惦記過我這些年過的是啥日子嗎?」
司徒無艷聽見自己怨惱聲音,這才驚覺到自己這些時日其實未曾改掉對著這方紙條說話之怪毛病。
只是,他前陣子染了風寒,大病一場,輾轉床榻,竟已有一段時間不曾夢見過她了。
司徒無艷握著手裡紙緝,嘴裡話兒卻像是不吐不快似地溜出唇間——
「我醉生夢死,揮霍無度了好一段時間。可我總不快樂,思念你之心,並未因為抱了其它女子而和緩過。我開始眷上喝酒——別人醉酒,最多便是宿醉,我的身子卻總是要死去活來一回。」
「所以,我偏要醉酒,嘔心之痛才讓我覺得自己活著……」
司徒無艷手掌隨著說話而握成拳,不慎捏縐了紙絹。
他倒抽一口氣,小心翼翼地以青蔥指尖撫過紙絹。
「我其實是存心要折磨死自己的。偏我又沒本事把自己弄死,總想著有一天要再次找到你。」他苦笑著將紙絹重新收進荷包裡,偎在臉頰邊眷戀著。
他原該是日日縱情酒鄉間,直至體衰銀兩用盡,而耗去生命。
誰知有一回替一名聲音與雲兒有著幾分相似之歌伎贖了身,並帶歌伎回到她村莊之後,他這一生再度轉了個彎。
那村莊裡鬧著饑荒,京城救糧等了幾個月也不來。他想著雲兒愛民之心,便變賣了身上翡翠以濟村民。
村民因著他度過了饑荒,他們將村子改名叫「司徒村」,眾人全以信賴眼神看著他,等他帶領這村走出一條新生路。
這是他頭一回知道雲兒所背負的壓力,於是他扛了下來,卻意外地發現了這村裡之人擁有極佳拳腳功夫。不過是因為生性耿直,不懂商業之道,是故掙不了銀子罷了。
他瞧準了世道正是混亂之際,便讓村人組了個鏢局,承接不少護鏢工作。誰知幾年下來,竟意外闖出一番名號,發了不少財。
「公子!楚將軍來找你了!」門外傳來一聲叫喚。
「快請他進來。」
若說他這些年裡有啥大收穫,那便是結識了楚狂人。
楚狂人是當今皇上所任命的大將軍,卻也是看過最多因為皇上逸於政事,而惹出天怒人怨事端之人。
當年,他正於村裡賑災之際,遠征而回之楚狂人亦拿著私募糧草到了村莊裡。
楚狂人乍見他,不但沒對他的絕色發出驚歎,反倒詛咒了幾聲。楚狂人說他長了這麼一張禍國殃民的臉,要他沒事別出來走動,免得被城裡那些愛好男寵之人聞風而王,平白失去自由。
司徒無艷一念及往事,心情大好地揚起笑意,蒼白玉面多了幾分妍色,眼波流轉間,遂是更加璀麗得讓人不敢逼視了。
司徒無艷扶著牆壁,拿起雲兒為他所繡之披風裹住自己,款步走到門口,推門而出。
屋外暖風拂司徒無艷面容上之笑意,看傻了幾名路過院落之村民。
村裡人誰都知道司徒大恩人不輕易展笑顏,一層笑顏便是心情極好。
他引頸而望,看著楚狂人巨大身影如同颶風疾行而近。
「楚大將軍來訪,未曾遠迎,當真失敬。」司徒無艷迎上前去,戲謔地笑著說道。
「拿酒來!」楚狂人巨大身影掃過司徒無艷身邊,步入屋內。
「怎麼了?」司徒無艷眉頭微擰,總不免掛心起好友心緒。
「西北大旱,我代地方官請命,要求急送糧草至災區。不料卻被好臣百般刁難,說是不想讓這等災難影響皇上新娶嬪妃心情。」楚狂人重重一拍桌子,便是石製桌子也隨之顫動了起來。
「怕是你請命之那批糧草,早早便被那班佞臣給五鬼搬運完了。」
「鐵定是!」楚狂人怒不可抑地大吼一聲。
「我手邊還有一些銀兩,總能度過幾月饑荒。」司徒無艷自几案盒裡拿了幾塊金子,遞到楚狂人手裡。
「好兄弟!」司徒無艷笑著拍拍他的肩,卻差點打斷無艷肩膀。
司徒無艷瞥他一眼,捂著肩,歎了口氣。
「啊!這東西給你!」楚狂人自腰間掏出一紙布包往桌上一擱。「皇上前月賜給我那座島,五穀不生,就產了這味人參。我要他們拿去變賣之前,先留了幾株大的給你。你多喝點、多喝點,免得老是風一吹,身子就像要垮了一般。」
「我沒這麼容易走,老天是要留著我受苦的——」
「老天派你來幫忙這些百姓的!你經營鏢局手段之高,聚眾能力之強,所有人都對你服氣不已。」楚狂人濃眉一皺,一掌便揮上他肩頭,不愛聽他老是這般洩氣。
司徒無艷孱弱身子乍然被他推到幾步外,好不容易才站穩腳步。
「楚將軍方是天下讚許之奇才,管軍之嚴,愛軍如子,機謀聰穎,人人皆知。」司徒無艷說道。
「甭說了!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了。」楚狂人做了個不寒而慄之表情,舉起桌上茶壺對著咕嚕咕嚕地一飲而盡。「總之哪,百姓總是最可憐的人。前皇迷信,卻不至於政事全然不理,身邊也尚有一票忠臣……」
司徒無艷一聽他提到了前皇,整個人全緊繃了起來.
「這些年來,天下人全巴望著前朝長公主和小皇子沒死。總說他們逃亡到了海外,總希望他們領著叛軍回來除掉現下這個皇帝。」
百姓們盼著他們領著叛軍回來——
司徒無艷的腦裡突然轉出一個念頭,震得他全身泛出寒意。
這些年來,他尋遍全國下上廣求段雲羅消息,也只探到了公主當年逃離國土,搭船出國這事。即便他想至海上尋人,能行長遠海路之軍艦也不是他所能掌控。除非,他能推翻皇朝,自據於王,掌得兵權。
「倘若有人聚集反叛勢力想除掉這皇上,可是難事?」司徒無艷輕聲問道,細雅眸子璀如黑玉。
「各地軍心渙散,人民自顧不暇,豈有心情去抵擋叛軍。只要日子能過得比現下好,誰當皇帝都不是重要之事。」楚狂人想到百姓們這些年以來的痛苦,結實雙肩頓時頹落而下。「我真不知情自己在外頭沐血奮戰,得來他國進貢,求得是什麼?」
「你甭自責了。朝廷內若少了你,百姓便要受更多苦了。」司徒無艷看著楚狂人,清楚地知道他這拜把兄弟,將會是他計劃裡之最大助益與最強阻力。
「這話沒錯。」
「況且,當今天不能征戰之軍隊,也只剩下你狂人島上的兵團吧。」
「這話也沒錯。」
「因此,倘若我欲領軍攻下帝位,你會挺身與我對峙嗎?」司徒無艷秀眼似火,直勾勾地看著楚狂人。
「你!」楚狂人霍然起身,瞪著司徒無艷臉上認真神色,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司徒無艷孤家寡人,原可利用這些年來所賺來銀兩,極盡排場奢華能事。可他除了體弱之故,衣食都非得務求精細之外,其餘財物全都拿來濟民。如此仁心,無人能匹敵哪。
且司徒無艷身子雖弱,卻有著諸葛之智。濟民時從不僅只給食糧,他向來總是要先弄清楚這村人心性,擅長之處及當地風上民情及宜於栽種作物,總得扶得一村之人有法子營生,方會收手。若是這樣的人登基為皇……
「你為何不回答我問題,若是我領軍攻下皇城,你會領軍與我對峙嗎?」司徒無艷又問。
「若是為了天下蒼生而起義之舉,我自會有所打算。」楚狂人黧黑臉孔正經地回望著他。
「此話當真。任憑皇上再怎麼對你有恩,即便他仍想嫁女予你,你也不動搖?」司徒無艷心湖激烈地翻絞著,若他真能成功取得皇位,他便可光明正大地迎回長公主——他的雲兒!
一忖及此,司徒無艷心頭火焰便熊熊燃起,但覺他此生從未如此充滿鬥志過。
「你說得如此言之鑿鑿,莫非心裡已有打算?」楚狂人問道。
「我心裡就算有此打算,也得與你商量過才行。」司徒無艷修眉微蹙,黑黝眸子裡真誠無所隱瞞。
楚狂人站在原地,看著司徒無艷白玉觀音般臉孔。
對百姓而言,這些年苦夠了。他這個兄弟有多少能耐,他再清楚不過……
「若你真有起義打算,我找人來替你訓練軍隊。」楚狂人說道。
「我等的正是你這句話。」司徒無艷激動地上前握住楚狂人大掌,病弱之白皙臉孔泛出了紅暈。「我現下就便同你參議起義所需之糧食、物力,並開始聚集民力,著手找出皇城各處弱點。待我經營有成後,再讓人放出風聲,說是天下即將易主,以動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