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溫妮
打從最初的事件開始,柳煙就沒有一刻不想著這問題。
即使她的身份是京城內赫赫有名的花魁,終歸也不過是個漂亮點的女子,既無權也無勢,一旦離開「醉臥美人膝」就只是個普通人。
假若他是貪戀她的美貌,在將她擄到島上之後,就大可強佔她的身子,再利用她的恐水症一輩子不放她離開。
連城可以這麼做,而且絕對不會出事。
伹他卻放走她,然後自己也來到京城,以全新的身份面對她,再憑己力得到她的青睞。若不是她在最後一刻撞見阿弘,說不準她現在正歡歡喜喜地準備嫁妝,也不知要到何時才能發現事實真相。
事情明明可以簡單解決,為什麼他要弄得如此複雜?
連城不是笨蛋,可他又為何選了個最笨、最迂迴的手段?
「因為我打從一開始就錯了。」連城坦誠地道:「一開始就是我自己不敢相信你、不敢相信你在這煙花界待了多年之後,依然是我心中那個小女孩。」
柳煙整個人傻掉,沒想到他會在大庭廣眾下開始解釋。雖然大街兩旁的人應該聽不到他的話,但她還是忍不住面紅耳赤。
明明丟臉的是他,為什麼她反倒為了他的行動心跳不已?
「我很擔心你變了,如果你不再是我所喜歡的那個人……那我該怎麼辦?摸摸鼻子離開?然後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
他看著她,眼神真誠地坦白自己的恐懼。
「當年瀕臨死亡的我,在病中是一直想著你才能活下來。對我來說,找到你、與你相聚是讓我活下去的力量。所以我很擔心,如果你不再是你,那我就等於失去生存目標,也不再有可以歸依的去處。」
他們兩人都是一樣的。
他們都是失了根的浮萍。即使外表光鮮亮麗、受盡眾人艷羨的目光,卻沒有人知道在水流底下,他們只能夠隨波逐流。
高麗國是讓他重新站起來的地方,卻不是他的家鄉。
在那兒,他始終是個異邦人,即使成了權傾一方的富商巨賈,也無法改變他身上所流的血液並非高麗血統。
可在回到中原後,他依然注意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對漢人來說,他是高麗人,但高麗人卻認定他仍是漢人。
多麼可悲又可笑!他不屬於任何一方,因為沒有人願意認同他。
他應該擁有兩個家鄉,實則兩個家鄉的人都不認他。
所以柳煙的存在是他最後的希望。
他期望她待他能一如過往,不在乎他是漢人抑或者是高麗人,期望著她會對他微笑的唯一理由是——他就是他。
正因為是他,所以她才對他微笑。
他是連城,但也是她的澤哥哥。
連城的希望很微小,可這個期望卻橫亙了十多年的時空阻隔。
任誰都無法擔保在十多年過去之後,自己能夠完全沒有改變,而身在大染缸中的柳煙更令連城擔憂。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害怕柳煙的改變。如果她不再是她,那他一定會崩潰的。
所以他做出荒唐可笑的擄人行動,就為了確定她的真心不變。
所以他又放她回京,是希望能夠給她一個應得的正式迎娶。
不過這些全是他一個人的私心。他只想到自己,卻沒想到被捲入這些奇妙事件中的柳煙會怎麼想?
他忘了考慮她的感受,所以她會如此喧鬧折騰也無可厚非。他無法怪罪她的行動可惡,因為最可惡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柳煙靜靜聽著、瞧著連城的激動。
不知何時鴇娘已經下了棚架,並摒退左右。
雖然大街兩側的人潮依然蠢動、雖然呼喊抗議的聲浪不斷,但柳煙卻覺得好安靜啊,彷彿她耳中只聽得見連城在說話。
她瞧著他、聽著他、想著他……然後,緩緩地,她問:「你讓我現在要怎麼相信你?」
她平心靜氣地吐出一句冰似的問話。在經歷過這麼多事情後,她還能怎麼相信他?
「打一開始你就不相信我,結果你現在居然還希望我能相信你?!」柳煙難掩激動之色,勉強壓下的情緒差點全數爆發。
這個男人一再試驗她的人、她的心,偷偷觀察她的情緒反應,或許還偷偷做下評分、一一列舉她的優缺點……
難怪當初在島上,她總是覺得面具之後的老大目光深遠,在跟她說話時絕對會直勾勾地盯著她瞧,彷彿在探查些什麼似的。
結果還真不是她多心,他的確是在探查她。
一想到自己曾被人這般評頭論足,柳煙就好生氣。
氣的不是被評頭論足,而是這麼做的人竟然是她的澤哥哥!
「所以我已經失去你了嗎?」他仔細瞧著她,輕聲問道。
今日的她穿上一身大紅嫁裳,紅衣上縫綴著美麗的鳳凰翔空,紅艷艷的色彩映得她白皙的小臉紅光滿面、喜氣洋洋。
這般歡喜的日子、這般吉慶的打扮,但她臉上卻沒有笑容,木然的表情像個沒有心的娃娃,雖然美麗,卻空洞得令人心寒。
她手上拿著一顆大大的繡球,大紅綵緞結成的繡球大得讓她必須用雙手捧著,她就站在看台上,準備將繡球拋給她即將下嫁之人。
只是……現在他已經沒資格去搶那顆繡球了。
因為他肯定是傷透了她的心,她剛剛的問話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連城瞭然地低下頭,為自己的過錯後悔。
在那一刻之前,連城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厚顏無恥地逼她下嫁。
即使明知道這整件事都是他的私心使然,相較之下柳煙只是個無辜的受累者,但他還是決定強硬地將她娶回家,天真地認定過個幾年時間她就會釋然。
直到彼此坦白心聲後,連城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離譜。
在一一說出自己所做過的事情後,瞧著她的表情、她的反應,他才驚覺到自己傷得她多深。
所以她會生氣是理所當然、她會心灰意冷也是理所當然。因為她從頭到尾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卻被他耍得團團轉。
像他這樣的人,根本沒資格娶她。因為改變的人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哈,多可笑,他因為擔憂她改變而做出一連串試驗,結果反倒測試出他壓根兒配不上她。
「小煙,我不會再妨礙你了,祝你幸福。」
說完,連城轉身欲走。他沒辦法繼續留下來,看著她將繡球拋給其他男人。
瞧他真的離去,決絕的模樣一點兒也不像是在做戲,柳煙反倒慌了。
「喂!你……你不要自作主張好不好?!」
他不是很會耍手段、玩心機嗎?為什麼現在卻突然放棄了?他怎麼可以說走就走?!
「你怎麼可以這麼過分、永遠只想到你自己?!你怎麼可以再一次自作主張拋下我呢?!為什麼你總是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就把我扔到一旁?!為什麼?!」
柳煙高聲喊道,想要求得一個答案。
再也顧不得身為花魁的骨氣、再也顧不得「醉臥美人膝」的名聲,現在她只能悲慘地叫喊著,希望把這個可惡的男人留下來。
但他還是在走。
腳步雖然不快卻也毫無停滯,足尖每一次落地都是重重一頓,彷彿他已下定決心永遠離開京城、永遠離開有她所在的這個國家。
「你這個混蛋,每次都擅自主張!難道你都不想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見他真的要走了,柳煙終於忍不住激動落淚。
他隨隨便便就把她擄到海上,然後又隨隨便便把她丟回京城,結果現在又隨隨便便地撂了話就跑,怎麼有人這麼惡劣啊?!
「為什麼你都不問問我的想法?不問問我喜不喜歡你?你怎麼知道你這樣一走了之,就不是在妨礙我的幸福?!」
柳煙泣不成聲。那個臭男人竟然還不回頭?!再加上心頭一股怒火狂奔,她想也未想地,舉起手上大大的繡球就往下頭砸去——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準頭太好,那顆繡球竟然直接砸中連城的後腦勺,將他的頭打歪了一邊。
「唔!」
連城難以置信地摸著被天外飛來一球砸疼的後腦勺,他還以為一定會被砸到頭破血流。雖然繡球是用綵緞等布料結綁出來的,可就算布料再怎麼輕也有些份量,這麼一傢伙砸下來,是人都會眼冒金星的。
他撿起「凶器」,一臉難以置信。
她居然拿繡球砸他?!
連城抬頭瞧她,想聽她還想再說什麼,大抵又是些罵他渾帳的話吧……誰教他做了這麼多壞事,自然顧人怨呢?
但連城怎麼也沒想到,當他抬頭時,柳煙已經抹乾眼淚,大聲朝底下吩咐——
「本花魁已經拋出繡球,還不快點請拿到繡球的公子進門?」
柳煙這一聲令下似乎也喚醒了「醉臥美人膝」裡的上上下下,只見大門開啟,一群打扮喜氣的小僕、小婢全湧向連城,簇擁著他走進「醉臥美人膝」。
連城一臉莫名其妙,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預料,讓他無從反應。
在這一團混亂中,連城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被綁在椅子上,他手腳都被綁著,完全動彈不得。所有人都露出詭異的表情,似乎在等著看他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