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杜默雨
「是啊。」祝剛少年老成,笑瞇瞇地道:「她是我的嬸嬸嗎?」
「不是!」祝和暢用力吐出兩個字,踩著重重的腳步離開。
「二弟一點都沒變啊。」大嫂過去拉悅眉的手,歡喜地看她浮上紅暈的臉蛋。「姑娘,你叫什麼名字?二弟真是粗心,也不介紹一下,我瞧他處處看你眼色,緊張兮兮地將你帶在身邊,看樣子是離不開你了。」
是嗎?離不開九爺的是她吧?悅眉不多想,也不奢想,將所有的心田心深深掩埋,獨留臉頰兩朵淡淡的嬌柔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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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清清,薄雪輕覆石塊,九爺故鄉的新年,微冷,清爽,恬靜。
祝家莊園的後山,小溪穿過,山林清幽,悅眉獨自沿溪而行。
九爺好像很喜歡來這裡:只要沒事,他就帶她到這兒閒步,兩人也不說話,就是靜靜走著,偶爾聽他吹噓童年射死野狼的英勇事跡。
這座山往後面連綿而去,全都是祝家的林場;當年小鉦就是「死」在深山裡頭的小屋,她要他帶她去看,他卻是擺出臭臉,死也不肯。
她輕露淺笑,往林子走去。她先前發現裡頭有幾株黃檀木,這是絕佳的黃色染料來源,她打算查看一下生長情況,看是否能求九爺讓她砍下一段木材,好可以帶回京城調製染料。
「你帶我到這裡做什麼?」
林子外突然傳來祝和暢冷冷的聲音,悅眉一回頭,從林間樹縫間見到九爺站在溪邊,神色極為冷漠,旁邊則站著一個美艷而貴氣的婦人!與其說貴氣,不如說是服飾妝扮貴氣,臉上卻帶著一股怨氣。
九爺不是帶著祝剛和往來商家吃飯嗎?她心臟遽然用力一抽!那是連結到九爺身上的繩子,曾幾何時,竟已拴得如此緊實了?
「鉦哥哥,我盼了你好久,你終於回來了,難道我們不能聚聚嗎?」美艷婦人幽幽地道:「想當年,我們常常到這兒玩,我說要溪邊的花,你就去採來,我……」
「汪夫人。」祝和暢並不看她,只是維持禮貌地道;「你想採花,我去喊你的丫鬟過來。」
「鉦哥哥,你怎麼變得這麼無情!以前你都喚我一聲霞妹的。」
「汪夫人,你現在已是侍郎夫人,你我如此私下單獨會面,教人見了成何體統,更怕壞了你的名聲。」
「名聲壞了就壞了,就讓汪舜禹休了我吧。」碧霞泫然欲泣,神情哀怨,聲聲悲切地道:「我嫁了這個丈夫,簡直是守活寡、生不如死。你表弟官位越爬越高,妾也越娶越多。他很聰明,不管到哪裡赴任,只要是玩膩的女人就送回家鄉,他身邊永遠只有一個他最愛的新寵,絕不會有一群女人爭風吃醋吵他……」
「等等!」祝和暢大聲打斷她的叨絮。「你找錯對象抱怨了。」
「鉦哥哥,你過去最愛聽我說話唱歌了。」碧霞貼近了他身邊,眨著一雙描了黑線的眼睛,如慕如怨地望著他。「過去的情分你都忘了嗎?非得要像個陌生人一樣待我嗎?」
「沒錯。」祝和暢仍是不加寬貸,「雖然我們曾經是青梅竹馬,但如今你是我表弟的夫人,不同的身份,就該有不同的禮節和分際。」
「我知道了,你還恨著我,恨我當年離開你。可你也得為我想想,我爹不喜歡你,你又沒一個正當營生,我跟著你,很不安心……」
「我走了。」
「鉦哥哥!別走!」碧霞伸手拉住了他,滾出了淚珠。「你也恨我不幫祝家吧?可你也知道,舜禹伸手就要錢,表嫂拿不出來,來了就哭,我自己都很煩了,還得送信到京城那麼遠的地方,實在幫不上忙啊。」
「謝謝你的關心。」祝和暢拿開她的手,拍了拍衣袖,轉身就走。「祝家問題已經解決,不必汪夫人費心了。」
「鉦哥哥!」碧霞淒切地呼喊著,忽然拿手摸著臉龐。「是我老了,難看了,是不是?聽說你身邊跟著一個漂亮丫鬟……」
「她不是丫鬟!」祝和暢猛然轉回頭,瞪大眼睛。
「不是丫鬟,又是誰?」碧霞鍥而不捨地追問,隨之又拿起絲帕幽幽抹淚。「表嫂都說了,你很喜歡她。我自知嫁過人,又生了兩個孩子,你再也看不上眼,可我不求名分,我願意委身……」
「你在說什麼……」祝和暢生氣地吼道:「不可理喻!」
「鉦哥哥,我後來才明白,你是真心喜愛我的。」碧霞也就繼續不可理喻下去。「汪舜禹只圖我爹的名望和我的美色,娶了我之後,成天唸書準備科考,考取了,又去追求他的飛黃騰達,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好寂寞,兩個孩子又笨又不懂事——」
「你仔細聽著。」祝和暢一再打斷她的話,擺出了最冷漠、最嚴肅的臉孔,義正辭嚴地道:「二十歲以前的祝鉦,的確是喜歡過他的霞妹,但這都過去了:你嫁了表弟,我去了京城,我們各自有了不同的人生,你為什麼還活在過去?」
「我沒有活在過去。」碧霞露出淒美的笑容。「聽說你回來了,我才發現,原來我還有希望改變人生。」
「改變什麼?你知道我在做什麼營生嗎?」
「我知道你現在是祝九爺,開了一家很大的和記貨行。」
「為了運貨,我一個月至少有二十天不在家,甚至出去一兩個月都是常有的事。我問你,你可以再度忍受這種寂寞嗎?」
「我……我……」碧霞嘴唇抖動著,說不出答案。
「我過去不長進,你離開了我,我不怪你,這是你的選擇,我祝福你;可是過了十年,你說過得不好,想要回到我這裡,汪夫人,我祝和暢明白告訴你,你這不是喜歡我,你只是不想再過那種寂寞的生活罷了。」
「鉦哥哥,不是的!」碧霞急道。「我都願意委屈當妾了,只要你肯讓我彌補當年的過錯,在家等你送貨回來又算什麼!」
「你何必苦苦糾纏我?你想改變你的人生,儘管去想辦法。可你自個兒不轉轉腦筋,只想靠我來幫你超度升天、脫離苦海,這是不可能的。」祝和暢始終語氣強硬,說到這裡,幾乎變得面目猙獰了。「汪夫人,我再告知你一句話,現在的祝和暢已經不是當年的祝鉦了。」
「好凶喔!」碧霞眼眶中蓄滿了驚嚇的淚水。
「爺兒我很久沒講道理教訓人了,大過年的,我不想生氣。」祝和暢頭也不回地拂袖快步離去。
「鉦哥哥!竟然丟下我走了……」碧霞追不上他的腳步,哭喪著臉道:「鉦哥哥變了?不,他以前就這樣魯莽了,嗚!」
又掉了兩滴淚,她彎身面向溪水,拿著絲帕拭淨哭殘的粉妝,仔細地拿小指抹勻唇瓣的胭脂,提了提眼角的臉皮,這才悻悻然離開。
溪水依然清清,倒映過艷妝的水面,再度映上藍天白雲。
悅眉站在林子裡,只覺得全身一陣寒慄。
終於見到小鉦所愛的妹子了。歲月是最厲害的殺手,昔日可愛的妹子竟然變得面目全非,這種只想到自己的自私女人怎配得上九爺啊。
她不認為九爺會吃回頭草,但她害怕九爺對女人糾纏的厭惡感。
當初自己苦苦糾纏雲世斌時,不就是這副可憎的嘴臉嗎?人家明明就是不愛了,卻硬要對方給個說法,結果為自己惹出了不少事端。九爺從頭到尾參與其中,親身感受到她的任性和固執,他是不是很嫌惡她這種胡攪蠻纏的潑婦作為呢?
她到底在害怕什麼?九爺本來就不想留她的,是她硬要留下來當夥計……即使九爺後來對她有了一點點什麼感覺,是否也因為深刻瞭解到她這段不堪回首的一切,因此心存疙瘩,對她若即若離……
她在患得患失什麼呀!明明就是不敢奢想的,將來,她一定會歡歡喜喜恭喜九爺娶上一個最好的九奶奶……
心頭一酸,她慌忙抹掉不知何時滑下的淚水,整了整祝家大嫂特地為她打理的過年新衫裙,坐到了黃檀木下。
倚著樹幹,她輕輕樞著樹皮,樞著揠著,想著想著,手酸了,思緒也累了,樹幹龐下清透的汁液,彷如淚痕。
魂遊太虛,總是這樣渺渺茫茫的,不知何處才能安身立命……
「眉兒,眉兒,怎麼在這裡睡著了?」
是九爺喚醒了她,她一睜眼,就看到他蹲在她面前,正脫下外袍將她裹了起來,嘴巴還是照樣叨念著:「天寒地凍的,這種地方也能睡?換上女裝就忘了加件襖子嗎?太陽都快下山了,我到處找不到你,幸虧爺兒我記性好,記得你提過這裡有做染料的樹,果然讓我找著了。」
「九爺,和客人吃完飯了?裡她心口熱,眼眶也熱了。
「吃完了,有人來鬧場,吃到反胃。算了,不說了。」
她讓他扶了起來,習慣地攏緊了他的外袍,在他的溫暖裡,她心底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抬頭便直直凝望那雙也正凝視她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