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惜之
「我為什麼哭?」
「你失去我了。你的眼淚教人心痛,我不想這樣的,不想你的生活因我,變得一團糟。你不來找我就好了,我別要求你當我的新郎就好了,我……」早知道今日,當初何必多事。
「誰說沒有你,我就不會一團糟?沒有你的人生是遺憾缺陷,我要你在我的生命裡,不准偷跑放棄。我將盡全力在世界各地尋找合適的骨髓,我相信我就是我,我相信明天,我相信青春沒有地平線……有你在我身邊,讓生活更加新鮮,每一刻都精采萬分……」
說到最後,他唱起「我相信」,現在的他需要很多的「相信」來告訴自己,他們的明天在、希望在,他們的未來不是水中幻影,而她,有機會和他一起站在舞台中間。
「我早說你會愛上楊培安。」她虛弱笑笑。
「我愛你,愛上你愛的楊培安、長笛、大乖和蘭陽舞曲,我愛所有你愛的東西,所以請你熱愛自己的生命,因為我愛它,和你一樣多。」
「你現在這樣子……我怎離去……」
她知道希望渺茫,八個月,那麼長的時間都找不到合適骨髓,「相信」之於她,變得困難。
「不需要擔心這問題,因為你不會離去。」
俯身,他在她額間印上親吻,那不是一個吻,而是他的心吶,他要她感受他的生命力,要她深深瞭解,他的生命因她存在定義。
「可不可以……我們訂新契約,像以前一樣?」
「你沒有第二個鼎鈞可以給我。」他拒絕。
勻悉苦笑,知道霽宇不想談,可再不談,恐怕沒時間。「我還有很多錢。」
「我對錢不感興趣。」
「你辛苦工作,不是為錢?聽聽我嘛,我不會害你,幹嘛拒絕得不通情理?」她哀求。
他沉默。
她擅自將他的沉默當成同意。
「我會努力活下去,倘若上帝太愛我的話,我也沒辦法,誰教我是天生的天使命。」她試著輕鬆。
「你變醜了,上帝看不上你。」他在賭氣。
她笑笑,「因為愛你,再痛苦的治療我都會忍受;因為心疼你,我甘願吞下一堆養生食品;因為捨不得你,即使機會渺茫,我仍對明天抱持希望。看在我那麼愛你的份上,你可不可以幫我幾件事?」
「說。」他的回答勉強。
「以後,幫我養一隻狗,取名字叫作大乖。」
「為什麼?」
「我喜歡聽你喊大乖的口氣。」
「沒問題,我現在就養。」她愛聽,他就天天喊.
「替我找一個像我這麼愛你的女人,試著疼她,像疼我一樣,試著愛她,比愛我更多一點,然後生個像你的兒子,生個女兒栽培她念音樂系。」她要找很多事來麻煩他,讓他忙到沒時間傷心。
「辦不到。」一口氣,他否絕。
不管他的否決,勻悉往下說:「你要把男孩子教得頂天立地,努力栽培他當接班人,爸爸的鼎鈞不能結束在你手裡,我要它一代一代傳,傳到變成商場奇跡。」
「你沒聽說富不過三代?」
「我偏要姜家世代富貴仁義,我偏要每一代都有個女兒叫作小乖,我要她學音樂,學善良體貼。」她明白自己有權耍賴,尤其在他面前。
「辦不到,除非這個小女兒由你來生。」他的固執天下皆知,他從不和誰談條件,就是面對死神也不妥協。
「我來不及生了。」
好願意啊,她願意生一個像他的小男生,天天摟他親他,假裝他分秒在自己身邊。
「誰說?我今晚開始努力!」霸氣的吻封上,霽宇封住她的無理要求。
吻她同時,兩顆淚珠滑下,豆大的淚滴滿載無奈。
抱她緊緊,他但願將自己的生命灌注到她身體裡。他無能為力了……首度,他懇求起不科學的老天爺。
求求您,別讓她死去,讓她平安活下,他願意減去三十年陽壽命,換得十年比翼。
他的吻輾轉繾綣,他的熱切傳進她的心,毋須言愛,他的愛分分明明。
她嘗到鹹鹹的滋味,這個昂藏男子呵,他比誰都驕傲、比誰都勇敢的呀……吐氣,她又累了,半瞇眼,無數個怎麼辦繫上心田,這個固執男人呵……
「又想睡了?」
她睡的時間比清醒多,教他來不及說的話,壓得滿心滿口。
霽宇親親她的額、親親她的眼簾……真的要放棄了?他不要,他還想堅持,堅持他們共同走的路……
這天晚上,她吐得連墨綠膽汁都翻了出來,耳膜鼻腔血流不止,他頻頻為她拭去鮮紅,她還硬擠出笑容,然後,忍不住了,雙雙淚眼相對。
她無言望他,不說話,卻比說話更教他難受,他知道自己的堅持讓她好疲憊,知道搶救只不過是拖延時間,但他怎能怎能放手?這一放手就是……天人永隔……
結局(一)
三年後,春天在姜家庭園流連。
院裡開滿紫薇和玫瑰,剛滿週歲的小男孩爬在鋪了墊子的草地上,兩旁,爺爺奶奶、父母親和徐秘書、管家園丁圍成圈圈。
這是抓周典禮,墊子那端擺了鋼筆、計算機、樂器、玩具……
「小宇,抓計算機。」
這是爺爺的願望,他希望小宇成為精明商人。
「小宇,摸摸小提琴。」
這是奶奶的聲音,她認為就是要當精明商人也該有藝術氣息。
「鋼筆好,抓鋼筆拿諾貝爾獎,不讓李遠哲當台灣的唯一。」徐秘書也有意見。
汪汪。
德國牧羊犬踩在一張寫著「總統」的卡片上面,總統的兒子叫王子,總統的女兒叫公主,總統的孫子叫金孫,總統的狗狗叫什麼?叫金狗啦!它愛當金狗,所以爪子在卡片上面撩撩抓抓,引誘小主人來拿。
「加油、加油!」
霽宇和勻悉大笑拍手,酷酷的兒子看著一堆人,沒有表情,在中途轉彎,逕自往花牆邊爬,這個難估算的男生,和他老爸一樣難搞。
抓周失敗,霽宇不死心,要把兒子再抱回來抓一次,第二回,他打算直接把他送到計算機前面,不抓的話,就罰他三餐沒牛奶喝。
霽宇大手一撈,撈起兒子,卻在抬頭時發現大門前站著一對男女。
「珩瑛!」勻悉比他更先出聲,跑到門邊,打開大門,張揚著笑靨問:「你什麼時候回國?為什麼不通知我們?」
珩瑛有幾分尷尬,她聽母親說了,勻悉為了她的謊言,獨自忍受病魔、遠離家園,知道勻悉熬了十六個月,才等到骨髓移植,她知道這段過程漫長得讓霽宇哥和勻悉幾度放棄。這些「聽說」折磨著她的心,她錯了,錯得離譜。
「大嫂。」艱難地,她出口喚勻悉。
「小姑,歡迎你回家。」勻悉抱住她,不需道歉、不需提從前,他們是一家人啊!
「這些年在國外,吃了不少苦,讓我知道自己有多膚淺。」獨立生活教她徹頭徹尾改變,她再不是唯我獨尊的姜珩瑛。
「很好,你長大了。」霽宇加入話題。
「霽宇哥哥。」走到霽字面前,她深吸氣。「對不起,我錯了。」
望過妻子,勻悉都不計較了,他怎能在乎?何況,珩瑛的驕縱他必須負責任。
「過去了,不提。來,小宇叫姑姑。」他逗兒子說話,在他眼底,一歲的兒子十八般舞藝樣樣全,要求他開口叫姑姑,不過分。
「他長得好像霽宇哥。」珩瑛說。
這時候,大家才發現珩瑛身後站了一個男人。
「我兒子當然像我,要是像你身後的男士,我就要和你大嫂關起門好好討論了。」他笑答。
「他叫紀爾翔,是個醫生,在美國工作。」望望爾翔,珩瑛靦腆地笑笑。
「這次回來,不會是跟我們要嫁妝的吧!」霽宇揶揄她。
「霽宇哥……」珩瑛紅了臉。
「很好啊,醫生很好。」父親向前走一步,摟摟女兒。
「爸、媽,我回來了。」珩瑛輕喚雙親,無知年少啊,她把他們隔離在霽宇身後,漠視他們的關心,真是抱歉。
「回來就好。」秋姨將女兒抱在懷裡。
勻悉退開,把位子讓給公婆,悄悄地,霽宇攬住她,抱起兒子。
緩緩步行,他們往花房方向走去,那裡有公公為逝去的婆婆種下的愛情,人已逝、情未滅,勻悉相信,他們的情緣有朝一日將再續。
「今天是個好日子。」吸口淡淡的玫瑰花香,勻悉說。
「我兒子滿週歲,當然是好日子。」
他舉起兒子飛高飛低,看著咯咯笑的兒子,好滿意,他滿意當個居家男人,把妻子兒子兜在懷裡,由他的雙手為他們撐起世界。
「珩瑛回來,一家人又團圓了。」勻悉說。
「你不恨她?」
恨?勻悉偏頭認真想。
沒有,她沒恨過珩瑛,但的確害怕,她的強勢驕橫讓人恐懼,但她是霽宇的親人啊,有什麼心結不能揭過?
「我怎能恨一個和我同樣愛你的人?」勻悉反問。
他大笑,額頭頂上她的。「你那麼乖,還有什麼名字比小乖更適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