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凌淑芬
「我從十八歲便認識妳,這十二年來,我們從來沒有和彼此分開過。扣掉懵懂無知的童年期不看,我生命中有妳參與的部分,幾乎比沒有妳更長。我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也無法想像妳不在我身邊的情景,是否,這也算是愛?」
麥特扯一下嘴角。
「無慮,我不知道妳問我的『愛情』是什麼,所以我仍然要重複地說,妳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傷害妳是我最不願意做的一件事。只要妳願意,我會一輩子守著妳,守著這個婚姻,給妳我所能給的一切,這是我所能展現給妳看的『愛情』。」
無慮笑了,笑容卻充滿悲哀。
她相信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相信他會永遠照顧她。
她相信他的肉體對她是忠實的。
但是,他的心已不在她的身上。
曾經濃烈的、不顧一切的愛,如今只剩下一份蒼白的承諾。而,這竟是他能展現給她的「愛情」!
「我必須仔細想想。」說完,她靜靜起身,走入書房。
曾經,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她的丈夫在她的耳畔輕哼著「教我如何沒有妳」。但,他確實可以沒有她。
他的眼神他的心,已隨著另一個女人而飄移。
無慮想著自己這一路走來的人生,她才二十八歲,應該是芳華正盛的年齡,她的丈夫對她卻只剩下承諾。
一個出於習慣、出於責任的婚姻,要消磨兩人到何時,他才會決定自己已經受夠,然後決定跨過「肉體維持忠實」的那個界限?
這真的是她想要的未來?
中夜時分,萬籟俱寂,在這種時候,一個人連想自我欺騙都很難。
無慮離開書房,赤著腳,來到月光溶溶的客廳。
她一路撫過這間華麗而安靜的陵墓。是否就是心靈上已經無法再對她付出,所以他只能不斷提供她這些外在的奢美?
臥室裡,丈夫合衣倒在床上,等到最後先不支地睡去。
他很累了,而且累了許久,一個人要扛兩個人的份。
三十歲的麥特,比十八歲的他更有魅力,當年那個活蹦亂跳的男孩已變為成熟瀟灑的男人;而二十八歲的她,也比十八歲的她更瞭解世事輪換的道理。
他和她的本質如此不同,倘若兩人是現在才相遇,或許他們不會選擇彼此。
她輕撫丈夫的肩膀。麥特立刻驚醒。
她的臉上有些細微的表情,讓他的藍眸一暗,靜靜等她開口。
「我想過了……麥特,我不當『最重要』的女人,我只當『唯一』的女人。」
她傷感地看著他的胸膛。當年自己離開父母,遠遠飛奔而來的這個懷抱,而今,連這胸懷,也要失去……
他已經不再能給她唯一。
「我想,我們還是離婚吧。」
第七章
麥特從機場趕到莫城鎮外,已經是晚上了,警方在入鎮十哩處設下路障。
「嘿!你不能再進去了。」一個警察將他攔下來。
「我必須進去!我的家人住在莫城鎮。」麥特坐在租來的車子裡,強硬地看著警察。
「看看你的四周,很多人的家人都住在那裡。不過這次的災情太慘重了,一口氣就來了三個龍捲風,有三個小鎮都受害了,我們目前只能容許從各地調來的救難人員進入。」警察給他一個同情的眼神,但是立場依然堅定。「你和那些人一起到旁邊排隊,找那位警員登記你家人的地址和姓名,一有下落,我們會立刻通知你。」
麥特看著停在路肩的一長串車流,許多張惶惑不安的臉在路邊遊走。一有救難車輛駛近,便拚命揮手,想求任何人讓他們搭便車進去。
他沒有時間跟這些人耗,他必須立刻見到無慮!
他先把車子停到路肩去,在車子上將就幾個小時。
到了凌晨六點,天已經濛濛亮,他趁人多手雜無人注意之際,拋下車子,徒步走進莫城小鎮。
兩個小時後,天色已經全亮,他踏上莫城的街道,望著一片淒慘的景象。
災區一片斷垣殘壁。
龍捲風削過整個鎮的右半側,昔日清幽美麗的街景,如今僅剩一堆堆殘破的家園。
法院、鎮公所及活動中心,因為是水泥磚造建築,依然屹立不倒,只是所有窗戶幾乎都被吹破了,原本乾淨整齊的大街上全部是破瓦殘塊。
許多沒有受傷或只受輕傷的鎮民開始走出來檢視家園,幾個婦女倚在丈夫的肩上默默流淚。每個人臉上都有著災難倖存者皆有的茫然表情。
或許等他們心神穩定下來,恐懼、憤怒、擔憂等等的情緒會漸漸出現,但是現在,每個人心中只有一片震驚過度的空茫。
消防車和救護車的警鈴不時從各個角度響起。從外地調來的救難人員試著進入還未全倒的房子,搜尋是否有人被困住,僥倖躲過侵襲的居民也紛紛跑上街去救肋同伴。
麥特緊繃著臉龐,大步跨向無慮所住的方向。
或許她沒事;或許龍捲風避開了她的家;龍捲風的詭異行徑是大家都知道的,有時候它們就是會正好略掉一、兩間房子,或許無慮的家就是這樣……
上帝,求求禰,一定要讓她平安無事!
一轉進她住的那條街,麥特的心一沉。這一區也受害了。
更接近無慮的家,他幾乎心碎。那間溫馨可愛的小木屋,有一半已經坍倒,另一半也搖搖欲墜。
「無慮!」他大步衝過去。
「先生,站住!你不能再過去了!」一位消防員將他攔下來。
「我必須過去!我的妻子住在那裡!」麥特用力推開他。
「讓專業的救難隊進去搜尋吧,你過去也幫不上什麼忙!」消防員死命攔著他。
「那是我妻子的房子!她住在裡面!我必須進去看看!放開我!」他對那位膽敢阻止他的消防員怒吼。
「先生,冷靜一點,你確定你的妻子還在裡面嗎?」
「我他媽的剛從紐約趕過來,我怎麼會知道她還在不在裡面?讓我自己進去看一看!」
「先生,你不能進去,屋頂隨時有可能坍下來!」
「啊,你是那個東岸來的人……」一聲微弱的呼聲突然從身後傳來。
麥特猛然回頭,這是一位參加過說明會的鎮民代表,好像叫什麼傑夫。
「傑夫,你有沒有看見我的妻子?」他大步過去,緊緊揪住那人的手臂。
「你的妻子?你的妻子……」傑夫走在自己的庭院裡,神情與其他災民一樣茫然。他的房子已經完全被捲走了,只剩下一堆破家俱和四根地樁。
「無慮!你有沒有看見無慮?」
「無慮……你的妻子……啊,無慮!」傑夫彷彿突然回過神。「無慮,她在活動中心……醫院的急診室裝不下去了,所以有些傷患都送到活動中心……」
麥特轉頭奔回主街去。
他用力推開活動中心大門,迎面而來是一陣由血腥味、醫藥味、體味和種種奇怪味道混雜的異味。
臨時病床佔滿了半個活動中心,而沒有病床的人就暫時鋪件衣物,先躺在地上。醫護員滿頭大汗,穿梭在一堆傷患中間。麥特看到好幾床燒傷病患,知道一定是龍捲風吹斷了瓦斯管,在鎮上引起火災。
一個龍捲風總會伴隨著其他邊際災害,這就是它恐怖的地方。
他眼一尖,陡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
「湯姆,你好好休息,不要擔心。我會請警長幫忙搜尋你妻子的下落。」鎮長按著一位被燒傷的鎮民,輕聲勸慰。
「鎮長,你有沒有看見我的妻子?」一隻強壯的手臂陡然將鎮長轉過來。
鎮長嚇了一大跳。
「啊,你、你是麥特,那個東岸來的人……你說誰?什麼妻子?」
「我的妻子,無慮!你有沒有看到無慮?」他的神經繃得幾乎斷裂。
「你的妻子?喔喔。」茫茫然的鎮長兀自搞不清楚狀況,不過名字倒是認得的。「無慮在那個角落,我剛才看到她跟幾個傷勢比較輕的婦女在一起……」
麥特撇下鎮長,大步跨向他所說的方向。
無慮,妳在哪裡?妳在……
她在那裡!
她圍著一條灰色的毯子,把自己裹得像一個孤單的繭,表情空白地坐在角落裡。幾位發放熱湯的義工走到她身前,她只是呆滯地搖搖頭,眼底有著他一路過來已經越看越熟悉的茫然。義工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了幾句,她只是機械式地點著頭,臉埋進自己的膝蓋裡。
「無慮?」他蹲在她身前,無比輕柔地呼喚。
掩藏的容顏重新抬起。
「無慮,是我。」他輕撫著她蒼白的臉頰。「我是麥特,我來了。」
茫然的焦點終於漸漸凝聚在他身上。
「無慮,我好抱歉……我應該在這裡陪著妳的……」他緊緊將她抱進懷裡,瘖痖地低語。
無慮枕著他的臂膀,耳畔聽到一陣強而有力的心跳,熟悉的男性氣息鑽入她的鼻間。
麥特,是他,他來了……
「麥特……」空白的眼神開始凝結。
「是我。寶貝,一切都沒事了,我會照顧妳的。我很抱歉,我不應該讓妳一個人在這裡——」他將她整個人死命地抱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