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蘭京
她不在乎。為了他,她願意。
打電話回台灣,告知家人她要赴美結婚的事,只有爸爸有反應。他好生氣,她從未經歷過溫文儒雅的父親,會有這麼激動的一面。他好生氣好生氣,讓她為此哭了好久。至今只要一想起,淚仍會倏地滑下臉龐:會突然很渴望回家,卻再也回不去。
爸爸發了好大的脾氣,堅決不認同這種兒戲。
爸爸真的很愛她。
「喂?我小惠。你不是說想來日本玩嗎?那就趁我離開前快點來吧。」
她收拾著自己稀稀落落的行李,同時跟遠方的好友告知喜訊。她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行李好像總是很少,牛仔褲和運動衫,就夠她走遍天下。班雅明買給她的滿櫃華服,別說是穿了,絕大部分她連吊牌都還沒拆。那種衣服,家裡已經一大堆,懶得帶。
「我也不確定會在美國待多久,看他了。」至少她沒有長住日本的興趣。「前一陣子我重感冒,躺了好多天,根本沒辦法回你Email。」
OK,一個登機箱就可以解決!
「我不回台灣了,尾牙的事,全權放手專人去辦。」
為什麼突然改變這麼大?因為愛吧,讓她的生命連同價值觀,都轉為以他為中心。
「如果忙,就不用勉強來。你需要買什麼,我幫你從這裡寄過去。」這句好意,讓她足足抄了半個多小時的購物清單。
天啊,這麼多。
她掛了電話,才開始傷腦筋。這下該從何買起?
正打算出門替朋友瞎拚,在電梯門敞開的瞬間,她怔住輕快的腳步。電梯內的鏡面,反映出她身後不應該存在的第三扇門。
又出現了?
猛然回頭,確實如此。電梯門默然合上,全然沉寂。
門扉微敞,卻不見那位親切的大男孩。
四下無人。雖然光天化日,可是最近濃雲很重,總是陰陰沉沉的。寒意很深,卻不下雪。是暖冬或天氣異變?
要不要進去?
那次之後,她試過幾次,都找不著有第三扇門。會不會她又在做夢?或是嗑了感冒藥的緣故?
有風拂掠,令她怔仲。風?
完全密閉的高聳華廈,哪裡來的風?而且這風很清,有淡淡的香氣,很優雅的芬芳。不是暖暖的桂香或檀香,而是疏冷的鳶尾或茉莉,隨風飄逸。
好舒服的味道。
門內沒有什麼奇特的,和她所住的那間格局大同小異,不過擺設品味獨具。她是不太懂這些中國風的古典路線,但感覺很簡練,質材上等,功夫全花在細節裡。她沒有能力分析這些精妙之處究竟何在,她只知道這一切沒有眼睛所見的那麼簡單。
然後,她看到了他。
嚴格說來,她並沒有看到他,因為客廳深處,他背光而坐,身後的落地大窗外,陰霾白晝,說亮不亮,有些昏暝。
這大概是她見過最美的剪影。
他應該是坐在有扶手的東方大椅上,穿著下擺及踝的唐裝,悠然蹺著一隻腳,很是閑雅。由隱約的輪廓可以想見,這人俊美非凡,而且年紀應該不過三十,並不如她預期的「四爺」那麼……
「十九不在,怠慢了。」
面對面地聽他細吟,震撼力更甚於遠在門外的傳揚。他是誰?
「班雅明要跟你赴美結婚了?」
平平淡淡一句話,扎扎實實地刺到她的要害。他不是問「你要跟班雅明赴美結婚了」,而是倒過來問,戳破了連她也未曾察覺的自欺欺人。
她是要跟班雅明到美國去結婚,班雅明卻從未正面回答過,他會跟她到美國這麼做。這樁姻緣,目前為止,只有單方面在動。
小臉陡然羞紅,無地自容。
「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為難你,而是班雅明向來隨興,很多事都不注意。」
她不解,只能聽,而且要很小心地聽。因為他迷離的輕喃,近乎耳語。
這人明明比班雅明年輕,為什麼說起話來卻像長輩的口吻?
「宗小姐在這裡過得如何?」
「還好。」他掌中似乎在撫弄著什麼。印章嗎?還是玉石?
「幾時走?」
「還不確定。」
「就等班雅明決定?」
「嗯。」雖然有點丟臉,但……對啦,她是打包好一切,準備完畢,一直傻傻等著;就等他一句話,隨時可以出發。
他長歎一口氣,歎得好深好遠,像是倦了。
是為誰而歎?為她,還是為班雅明?
「礙於情勢緊迫,我不得不插手。」他一面將手中的古玩擱回錦盒,一面幽幽呢噥。「宗小姐,恕我直言,班雅明有跟你回應過關於結婚的事嗎?」
「有。」她很篤定。「他有親口跟我說。」
「怎麼個說法?無所謂,要結就結吧?」
這一句擊中她的薄弱立場,站不住腳。
「坐吧。」他人在背光的黑暗,卻看得比誰都透徹。「別站著談。」
「不需要,謝謝。」
她不喜歡這個人,也根本不想跟他多談!
「我的話或許會令你很不愉快,但卻非常必要。」
「那你又是以什麼身份在跟我談?」
不錯,夠機伶。「我是他負責伺候的人。」
她半聽不懂。班雅明會去做別人的管家?
「只是這個負責伺候的,有點囂張過頭了。」
「所以主子打算祭出家法教訓人?」
「宗小姐真是聰明。」他笑得甚是愜意,彷彿證賞。「不過教訓歸教訓,我仍是很看重他的。」
「你打算怎麼教訓他?」好像會很慘。
「當然是由他的弱點下手。」
他也會有弱點?「那是什麼?」
「你。」
她一愣,這答案未免太古怪。「你打算拿我開刀。」
「是啊。」呵呵。
「如果你真要這麼做,何必當著我的面說?」等於把底牌全攤在敵手前了。
「如果真有本事,就算把底全掀了也照樣能辦到。」
這人未免太改。
「我這麼做並不是為了炫耀,而是明人不做暗事。我若要對你出招,一定正面對你說清,不會玩陰的。」
喔,好糗,她這不想起什麼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班雅明的那套答案……」
「什麼?」後面她沒聽清楚。
又或者,她感覺到那不是她想知道的,就拒絕好好聽?
他不以為忤,反倒充滿和煦的耐心。「我說,班雅明的那套答案,並不是只針對你。」
她呆怔良久,小口張張合合,好像一時找不到聲音。
不是只針對她?
「我不懂你的意思。」什麼叫作不是只針對她?
「凡是對他做出結婚要求的女性,他的回應都是這一套。」
她還是不懂,無論如何都不懂。
「你不是唯一這麼要求過他的;他給你的答案,也給過其它的女性們。」
美眸凝閉,努力集中心思去思索。不懂,太深奧了,她也不想懂。
「你也不是唯一和他交往這麼深的女性,只不過現在正得寵罷了。」
那她排行第幾?!她的靈魂怒吼,身體卻僵呆著,膽小如鼠,不敢開口。
一開口怒問,豈不就證明了他所說的是事實?只要她別問,這間題就不存在了。一切說法,不過是這個人的自言自語——搞不好這個人也是根本不存在的。
這一切不過是場很爛的噩夢。
不要回應!
「你應該多少也見過他周圍出沒的女性。」溫柔的沉吟,詠歎著殘忍。
沒有。班雅明和她在一起後,就沒再見過他周圍有那些紅粉佳麗出沒。那是以前的荒唐,現在早沒有了!
「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一直故意視而不見?」這份逃避,真是幼稚得可愛。
這人簡直就是鬼!
他興味濃厚地繼續逗弄。「比如說,他現在在哪裡?正在跟誰會面呢?」
「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而是我不覺得自己有必要追究。」她才不屑那種死纏爛打的醜態!
啊,小姑娘中計了。「我沒說你不知道這事,而是問你是否說得出個名字。」
他和哪些女人交手過,現在又在和誰廝磨?
「沒有必要!」但她的立場必須澄清,她跟那些女人不能等同視之。「班雅明也為了梅莉卡多娜的問題跟我槓過,最後還是我!」
「他跟你提過她?」
對方突來的轉變,懾住了她的焦躁。
他的微微詫異,比大發雷霆更具威力。那份雍容閒適的友善一旦收束,顯露的竟是深不見底的詭譎,是她未曾經歷、也本能性地不想碰觸、無法承受的黑暗力量。
奇怪的寒顫,自她腳底上竄,侵透到靈魂內,恐懼瀰漫。
她現在面對的人,到底是誰?又或者……
她現在面對的,是人嗎?還是超越她理解範圍的存在?
「你知道梅莉的事?」
她僵立著,警戒十足地乖乖點頭。一樣的輕聲細語,一樣的吐息如蘭,卻已經沒有一樣的親切委婉。
「你知道了些什麼?」
她全盤托出,像小孩子在老師面前罰背書似地招供。
「他跟你說的,就只是卡繆筆下寫的梅莉?」
「因為我那天問了他跟梅莉一樣的一堆笨問題;問他到底想不想跟我結婚、愛不愛我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