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沈亞
這裡,就是皇帝的居所了,蒼天之下最尊貴的地方。
她將要見的會是皇帝本人嗎?想都沒想過會見到皇帝,這也從來沒在她的志願內過。
她年紀還小的時候太祖母經常抱著她,說些她年輕時待在宮裡的所見所聞給她聽。
太祖母說:「有一次有個官員為了一件小事跟皇帝意見不合,原本所有的官員都應該聽從皇帝的話,但是那時候的皇帝說自己喜納百言,鼓勵官員多發表自己的意見,於是那名官員一次又一次地上呈奏章表達自己的意見,有一天,皇帝便下令將他殺了。」
當時她不解地問太祖母:「皇帝說自己喜納百言,那為什麼還要殺他?」
太祖母微笑著回答:「傻孩子,皇帝說的話怎麼能聽!他會說喜納百言是怕人家說他沒有度量,可是實際上他還是不喜歡聽跟自己意見相左的話。聰明的官員說一次,只要發現皇帝不喜歡便不會再說了;只有愚笨的官員才會一次又一次與皇帝爭辯。」
她還是不解。「可是他也只是跟皇帝爭辯而已,皇帝不愛聽就算了,何必要殺他呢?」
太祖母又回答:「傻柔兒,蚊子也只不過是咬了你一口,你還不是立刻把牠給殺了嗎?」
當時她還想辯駁說人跟蚊子不一樣,可是看到太祖母那種表情,她便住了口不再追問了。
任何人在皇帝的眼裡也只是一隻蚊子,隨時隨地都可以因為討厭而撲殺——就像現在的她。
蚊子,嗯……瞧瞧自己過細的手腳跟粗黑的皮膚,還有瘦得削出下顎的臉頰……哈!還真的挺像呢。
以前她跟小弟經常偷聽爹爹在書房與文士閒談,據說現在的皇帝二十幾歲才繼位,剛開始好像還有點作為,但過了不久就原形畢露——他性好漁色又耽於逸樂,身邊不知道已經有多少個王美人、林美人,可卻還是日復一日搜尋天下美女。這樣的男人想必一見到她這種長相就會倒盡胃口,也許盛怒之下真的會把長相跟蚊子一模一樣的自己給殺了也說不定。
思及此,她的臉上悄悄浮現異樣光彩,居然笑了。
另一頭的男人在太監的陪同下來到,遠遠地停住腳步,他蹙著眉瞧屋裡的女子,臉上的表情不甚愉悅。
怎麼屋裡的人與曹公公所送來的畫像全然不同?畫裡的女子如同一朵清晨悄然綻放的小花般清新可人,屋裡的女子卻皮膚黝黑、神情憔悴,面容了無顏色不說,那眼瞳竟也黯然無光,只看一眼男子便覺得不耐煩。
隨行的太監深知主子心意,悄悄躬下身子道:「主子,要不要奴才去打發了她?段御史還在京,不如就讓她……」
男子正欲開口,眼神卻忽地閃出一絲驚詫。
那女子不知想什麼想得出神,半傾著頭微微笑了起來。
天下女子美麗無比的笑容他不知已見過多少,卻從來沒見過這樣動人的笑!
那笑容笑得極慢,如墨彩在白紙上暈開,如東方初陽染紅天際,又像花朵於晨霧中綻放,緩緩地、一絲一絲地,笑容從她的眉宇、臉孔,一直蔓延到整個人,瞬間某種不可思議的光彩從她身上散發出來,不止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甚至還讓人不由自主地跟著雀躍起來。
男子如著了魔,他驚奇地看著那笑,不知不覺地挪動了腳步踏進屋裡,來到女子面前;而女子則不明所以地抬起那雙晶亮墨瞳瞧著他。
他的心跳瞬間快了起來,好似從來沒那麼開心過,而他只要一開心就會忍不住結巴,「我……我叫德孫,妳呢?」
第十三章
「臣,兵部尚書趙隆啟奏聖上,蒙古大軍已經越過長城,逼近十堰,湖北御守張敬謙有本上奏……」
見龍椅上的男人悶聲不響以手支顎,趙隆的話聲逸去,尷尬地低著頭不知該如何應對。
「皇上……」太監輕輕在男人耳邊道:「皇上,尚書大人還有事啟奏——」
男人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太監住嘴,太監果然識相地立刻退到一邊。只見男人眼眸一轉,望著殿上群臣問:「近來可有何新鮮上貢?」
「呃……」朝臣們面面相覷,不知為何突然有此一問,頓時你望著我、我看著你,全都無法作答。
「這問題有那麼難?」男子蹙起眉沉聲道。
「啟奏聖上,此事該問內務總管——」
「通州御史。」
「咦?」
男子不耐煩地招手示意太監,「立刻下召命通州御史闔家進京,即刻啟程,不得延誤。」
「奴才領旨。」
太監領命而去,男子再度微微抬起下顎,睨著階下男人。「愛卿,朕問你,你身為國之尚書,可知天下間有何好玩有趣的事物?」
趙隆張口結舌,頓時傻眼。
「唉,寡人雖貴為天子,卻不知道天下究竟有何新鮮好玩的事物能令愛妃一笑……」言下之意竟是大大感歎自己視野狹隘,乃井底之蛙。
此言一出,群臣俱默。
傳言近日聖上新封一位柔妃,國色天香、傾國傾城,令聖上神魂顛倒,至今日他們才知道此言非虛。皇上素來以風流自居,後宮佳麗何止三千,但過去總還惦記著朝綱,此刻卻連蒙古大軍已經兵臨城下也不在乎了!
「啟奏聖上,微臣家中有祖傳『九轉七竅玲瓏盒』一隻,機關精巧非常,每每開啟機關,盒中時而鳥叫、時而蟲鳴,還有木頭娃娃跳起嬉戲,凡見者無不嘖嘖稱奇,微臣這就命人取來,或者能博柔妃一燦。」
「啟奏聖上,日前暹羅國送來『墨香』數盆,此栽花如其名,花色如墨且香氣逼人,中原未見此奇珍。聖上何不攜柔妃前往御花園一探?」
「啟奏聖上,近日京城有關士彥雜藝一團,團中奇人輩出,亦有名伶聲如黃鶯,登天幻術名為王母獻桃,神奇無比,連日演出精彩非凡,日日高朋滿座,聖上不如命他們進宮獻藝……」
佞臣們歡天喜地,紛紛上前建言,龍椅上的男人不但面無豫色,反而聽得津津有味,時還點頭讚許。
尚書趙隆黯然退下,鬱鬱不樂。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前面幾個張美人、唐美人還不夠,此刻又來個柔妃,想來是天要亡大宋,他……無力可回天啊!
此時龍座上的男人卻墨瞳一轉,冷望著趙尚書。「尚書大人面有難色,莫非是責怪寡人?」
趙隆聞言只長揖到底,滿面淚痕。「臣不敢!臣只恨自己老邁糊塗,人微言輕。」
男人霍然起身,大殿上一片死寂。
「老邁糊塗……嘿嘿……」男人猛一轉身,拂袖而去,臨去卻還不望咬牙怒道:「趙卿想告老還鄉,寡人照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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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內的男人先是惱怒地揮掉案上所有事物,之後又懊惱地歎口氣:「命人取回聖旨吧。」
曹公公連忙上前。「聖上,哪一份聖旨?」
「當然是趙隆那一份。」
曹公公恭謹地低下頭。「聖上三思。」
「三思?」
「君無戲言,主上既然已經准了趙隆告老還鄉,此刻又怎能反悔?」
「趙隆根本沒有說要告老還鄉。」
「主上說他有,他自然就有了。」
男人仰躺在椅上,長吁口氣道:「寡人只是一時氣憤,眼下蒙古人都打到長城外了,能不理會嗎?此時此刻怎能少了兵部尚書!」
曹公公微笑,「主上太過憂勞國事了,唉,也怪趙隆那匹夫。聖上英明,我朝兵強將猛,十堰駐有三十萬大軍,再不濟,後頭的襄陽也還有二十萬大軍,區區蒙古韃子哪能動聖上的江山分毫!那趙隆膽小如鼠,這兵部尚書不做也罷。」
「是這樣嗎……」
「當然是了。聖上若不信,可召賈丞相問個清楚。」
「嗯……」
「眼下倒有件事兒比趙隆要重要得多。」
男人微張眼。
「奴才聽聞飛虎營的邊承歡已經歸營,正在午門外候旨。」
「邊承歡?」男人再度閉上眼睛,蒼白的神色看來有些疲憊。
「當初與柔妃一塊兒失蹤的武舉人邊大將軍。」
「喔,這事,」男人微微頷首,「柔妃與朕說過。嗯……他忠心護主,要是沒了他,柔妃今日也無法進宮了。你說封他個什麼好?」
曹公公微微一笑,俯下身來,「不如封他為駙馬吧。」
男人愕然睜眼。「駙馬?」
「嗯。主上,您要不殺了他,要不就將公主許配給邊大將軍,這是最好的法子。」
「殺了他?」男人挑挑眉。「此話何解?」
曹公公沉吟著,半晌之後才開口:「啟稟主上,有些話奴才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
曹公公於是俯身,低低地說了些什麼,而男人的臉色一變再變,終於從蒼白轉成微紅,陰鬱的眼神中還透著股怒意。
「皇上,所謂『權力』是讓人知道,他之所以能不死,只是因為您的恩澤,一旦恩澤沒有了,性命自然也沒有了,命沒有了,那就什麼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