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樓雨晴
他可不可以說不要?他可不可以拿那些來交換?他要那道軟軟細細的娃娃音,這輩子從來沒人問過他好不好、餓不餓、痛不痛……
就這樣,幾年過去。
為他送來熱食的,成了大官府上的婢女。
這一直是他們之間的秘密,沒有其他人知道。他吃得營養,孱弱瘦小的身子長了肉,也健康得多,臉色不再蒼白;身上的傷,有良藥治癒,不會任其化膿、潰爛,連個疤痕都沒留。大娘的操勞雖累,卻也磨壯了他的筋骨……這一切,他不再引以為苦,從那娃娃音出現後,就不曾了。
有一度,大娘以為他偷灶房的食物吃,將他打了個半死,每夜鎖牢灶房。他沒說,任憑大娘一棍一棒打得毒辣,他咬緊了牙關,就是不說。
那是他最溫暖、最珍貴的記憶,只屬於他一個人的,打死他都不會說。
那一夜,他又疼得睡不著了,連她冰冰涼涼、神奇得不得了的藥都沒用。
靠在牆邊,歎息著,回想他們初次交集的那個夜晚。
他好想念那道娃娃音,脆弱得想乞討幾句憐惜——
「你又被打了?」許是上天聽到他的乞求,牆的另一邊,果真傳來那道日夜思念的聲音。不過娃娃音不太娃娃音了,奶味兒也沒了,但是無所謂,他還是眷戀得緊。
「你怎還不睡?」他這回可沒用難聽哭聲吵她了。
她歎氣。「你那大娘啊,心腸真狠。」活像打牲畜一般,那謾罵毒打的聲音,隔牆外的她聽了都心驚肉跳。
「你還好嗎?我讓娟兒請個大夫過去,放心,不會給你大娘發現的。」
「不,不用。」真的不用,他想了想,補上一句:「我遲早是要走的,這裡容不下我。」
「嗯,那很好。」否則他早晚要給大娘虐待死,那就枉費她幫他這麼久了。「離開之後,你想做些什麼呢?」
「我想從軍,把武藝學好,將來要帶兵打仗,保護國家——」保護你。
頓了會兒,他遲疑道:「你相信我嗎?」她會不會嘲笑他口氣太大?這些想法放在心裡很久了,本來是不打算說給任何人聽的,但她問起了,他什麼都會告訴她,只為了多聽聽她的聲音。
她輕輕地笑,卻不是嘲笑,而是淺淺的,柔柔的,像春風一樣,化解他的不安。「我信你。一個人的出身不代表什麼。」
「真、真的嗎?如果真有那一天,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這是他首度浮現那樣的念頭,他被自己嚇到了。
他怎會那樣想?他和她根本、根本——
那是雲與泥的差別啊!哪來的臉開口?
他為自己的念頭,羞慚得無地自容。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會比誰都高興。」沒察覺另一頭,他正陷入自厭自棄中,她輕柔地接續。
自那天之後,除了傷藥,她還會不定期在婢女送去的食籃下,放上一冊兵書。
為了讀懂它,他在應付大娘交代的粗活間,總會利用機會,徘徊在書房學著識字、吸取知識。大娘請來教書先生,教不會弟妹,倒是成就了他。
一冊,又一冊,每每在讀完之後,她不曉得又從哪兒找來新的兵書。懂得愈多,他愈明白,她給他找來的,都是極珍貴、兵家必讀的典籍。
十五歲那年,他決定該是離開的時候,他需要更廣大之處,習武強身,研讀兵書,而在這裡,並不被允許。
這個家從不曾給他什麼,他並不留戀,但是有個人,他一定要親口道別。
他告訴那婢女,他要走了,明日起不用再為他送來吃食,感謝她這些年來的關照,臨走前,他想再和小姐說幾句話,請務必代為轉達。
那一夜,他等在牆的另一面。
「聽說,你要走了?」不知等了多久,另一頭傳來她特有的清潤嗓音。
「嗯。」心房酸酸的,如果還有什麼令他留戀、割捨不下,也只剩記憶中那道娃娃音,還有她給的溫情。
「也好,自己保重。」能幫他的,就幫到這裡,往後便看他自己了。
「小姐——」他一時衝動,脫口要求:「能不能請你,掌心貼著牆面,一下就好。」
她不解,困惑地抬手,貼上冰冷的牆面。「這樣嗎?你想做什麼?」
他輕輕地,也將掌心貼上,隔著一道厚實的牆,卻彷彿能感到她透過來的溫度。
「謝謝你,小姐。」他目光含淚,啞聲道。終於,能夠將這句遲了多年的話說出口。
「臨走前,可否讓我知道你的名字?我想記住你。」
「映宛,我叫梅映宛。」
「嗯。」梅映宛,他記住了,這個名字,他會刻在心間,永生永世,不忘。
他應得嚴肅、莊重,惹她失笑。「怎麼記?你又沒見過我。」
「不,我見過。」她生得好美,就像她院前栽種的那株梅樹一樣,雪膚玉貌,清雅出塵,那聲音他已牢記在靈魂深處,只消一開口,他便能認出她來。
他是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只能喑地裡偷偷瞧她幾眼,做為日後思憶的憑據。
「你打算去哪裡?缺不缺盤纏?我這兒有些銀兩,你先應應急。啊,對了,你有落腳處嗎?城外有處小屋,是我家的產業,你先暫住在那裡,生活安定了再做盤算。」
「小姐不必費心,我應付得來。」她幫他的已經夠多了,將來,他想靠自己。
那年,他十五,她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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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後,他們不再有交集。
小小少年脫離了大娘的惡意凌虐,反而活得更寬廣自在。他在一處小村落待了下來,白天,他獵些山禽野味,便足以三餐溫飽。
村子裡的人都很和善,有時他獵了整頭的山豬,便分食給左鄰右舍。隔壁的大娘見他一人孤苦零丁,會替他補補衫、分送些自家種的白菜:他替年紀稍長的阿伯砍柴挑水,阿伯便將老母雞下的蛋送來給他;村子裡有個退休的鏢師,年輕時頗富盛名,知他有心,便教他習武。
晚上,他勤練武藝、研讀兵書,有時在興頭上,燭火燃盡、雞啼破曉,他都渾然未覺。
就這樣過了三年。
那日,他砍了柴,送到人戶人家,收了碎銀,再到市集裡將大嬸托售的白菜給賣完,不經意聽人談起,梅御史家的閨女要嫁人了。
姓梅的御史有幾人?只有一個。
梅御史有幾個女兒?很多。所以,不一定會是她——
然而,最後的自我安慰,教「梅映宛」三字給打碎了。
名喚梅映宛的官家千金,他左思右想也只有一個。
那一瞬間,胸口好似遺落了什麼,空空蕩蕩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慌什麼、失落什麼——
她要嫁人了,對象也是當官的獨生子,門當戶對,所以她會過得好,夫婿疼寵,錦衣玉食,富貴終身。
他喃喃告訴自己,不受控制的雙腿來到御史府門前,也不知怎地,就這樣傻傻站了好幾個時辰。
於是,他看見她在家丁婢僕的護送下,進了山上的普寧寺。
據說那是她的意思,成親之前,她要入寺廟齋戒七日,抄經書,為父母祈福,這是她身為女兒,出嫁前唯一能盡的小小孝道。
那七日,他總是來到廟前。如果說,他也有什麼心願,那麼他希望,菩薩保佑她幸福,她嫁的那個人,一定要很疼她。
他沒有大把的財富可以添香油錢,只有幾錠碎銀子,但是他有誠意,他有滿滿的誠意,他拜了又拜,頭磕了又磕,只求菩薩聽見他的心願。
他還是天天來,以往,隔著一道牆,如今,隔著一間間的廂房,守著她。
這是他最後、最後,能守護她的時日。
直到第七日,或許是出嫁在即,她睡不著,披了衣,由寺廟後門出來,偶爾抬頭賞著月光,偶爾低垂螓首不知在想什麼。
見她走遠了,他不放心,悄悄跟隨身後。果然沒錯,她心不在焉,在後山中迷失了方向。
他思索著該如何將她平安帶回,此時貿然出現,必然會令她驚慌,而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嚇壞她。
只是,荒山裡暗藏的危險太多,並沒有給他足夠的機會思索,一頭惡狼虎視眈眈,撲上去就要撕裂她,他無法再深思,本能地上前與它纏鬥。
幸虧平日上山打獵,隨身帶了把匕首,他受了點傷,惡狼則倒地不起。
她嚇壞了,退得遠遠,睜大的明眸滿是驚慌。
「別怕,小姐,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很嚇人,臉上有狼爪抓過的痕跡,纏鬥間身上多處沾了狼血,一身的殘破血污……他忍著痛,盡可能地放輕音量,安撫她。
她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怔愣地望住他。
她恐怕真的嚇壞了。「我只是要領你回寺廟去而已,不然這樣,我走在前頭,你可以跟在很後面、很後面。你不必相信我沒關係,只要你覺得我有任何壞心眼,你可以轉頭就跑,這樣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