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黑潔明
她有些驚訝,前面那兒不是什麼都沒有嗎?
但是,他卻踏出了平台,一步。
他踏出的那一步,在黑暗中漾出了波紋,波紋無聲、悄悄地,不斷往外擴散再擴散,直至燈火無法觸及之地,依然沒有消散。
這時,她才發現平台的前方是一池深幽的湖水。
他佇立在冰面上,等著。
那湖水,黑得深不見底,甚至不怎麼會反射光線,彷彿將所有的光源,都吸了進去。
他並沒有勉強她前進,只是握著她的手,看著她。
她深吸口氣,然後看著他,朝前踏出一步,她並沒有沉下去,只是在雙腳都離開平台後,一下子覺得有些暈眩。
刺骨的冰寒,猛然襲來。
她眨了一下眼,再睜開時,所有的光源皆已消失。她忍不住回頭,身後的樓閣已無所蹤,前後左右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說不害怕,是騙人的。
她不自覺握緊了拳頭,然後才發現他仍握著她的手。
他的手很大,有些冰冷,但堅定的握著她的。
她沒有感覺到自己在移動,只覺得冷,但他卻在下一瞬開了口。
「到了。」
她朝他的方向望去,那兒還是黑的,他雖然近在咫尺。她卻什麼籌看不到,她望向前方,還是沒看到東西。
「在哪裡?」她疑惑的問。
她話聲方落,一簇青色的火焰就在她身前不遠處的半空中燃起。
青色的火焰浮著,微弱的光,照亮了方圓一尺之處。
在那淡青色的火焰下,有一個男人。
他的脖子和四肢,都被黑色的玄鐵煉住,鐵煉穿透、纏繞在他身上,末端分別埋入地上和他身後的巖壁裡。
男人的身上都是傷,他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如寒冰。
他半跪在地上,上半身因為鐵練的拉扯而無法完全著地。
嚴酷的寒冰,罩在他全身上下,他冷到打顫,但每一次顫動,都會讓他的皮膚因輕顫而扯裂,鮮紅色的血,從他身上無數道進裂的傷口流出,然後再結凍成冰,又將他早已不再完好的皮膚凍結撕裂。
忽地,他咳了起來,數顆凍結的血珠,從他殘缺的嘴裡吐了出來。
她幾乎認不出眼前的男人。
但這個傷痕纍纍,黑髮披散,像野獸一般的男人,的確是她的兄長,是他們一族那曾經狂放不羈、驍勇善戰,萬人效忠的王。
可此刻,他卻被煉在這兒,玄鐵鍛造而成的寒冰鐵煉,緊緊綁縛纏繞著他的身軀,穿過他的皮、他的肉、他的筋、他的骨,將他牢牢釘在牆上、地上。
他的情況比她先前在無間所見的那位,還要可怕。
「哥!」她欲上前,身旁的男人卻緊緊握著她的手,不讓她前進。
她回過頭,只見他面無表情的道:「不可以。」
「可是——」
「他被憤怒和仇怨遮蔽了雙眼,什麼都看不見。」
她不信的回頭,但兄長卻只是用那雙充滿血絲的眼,恨恨的看著前方,他的確沒在看她,他沒察覺那浮在半空中的青焰,也沒看見在他身前的她,他憤恨的視線直接穿過了她所在的位置,落在她身後的遠方。
他完全對地視而不見。
突地,地上的寒冰迅速化去,跟著炙熱的黑炎轟地燃起,毫不留情的將他全身上下都吞噬掉。
被烈焰吞噬的他一開始並未發出聲音,只是咬牙忍著,但是不一瞬,他就再也無法忍受黑炎焚身所帶來的痛苦,發出一次又一次淒厲的喊叫。
因為火焰是黑的,她一開始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直到他喊出聲來。
「不——」她嚇白了臉,再次衝上前去,但左手卻依然被那男人緊緊握著。
「放開我!」她激動的想掙脫他的手,喊道:「放手,讓我救他!」
「這是他所造的罪業,他必須自己承受。」他面無表情的說:「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救他。」
「我能,你放手!」她淚流滿面的喊著。
她可以聞到血肉燒焦的味道,可以聽到那驚心動魄的叫喊,可以看到他在火焰中掙扎時,那些穿過筋骨的鐵煉一次又一次的在他身上帶出更多的血肉。
「哥——」她焦心的喊著,卻再次被他拉回。「你放手,我能救他的,讓我救他,求求你!」
她熱淚盈眶的仰著小臉,祈求地望著他。
沒有人能救在無間受苦的人。
他知道,但她非自己試過,不會信的。
她的淚,滴落在他的手背,很燙,很熱,幾乎灼傷了他。
他鬆開了手。
她的眼升起希望和感激,他差點伸手將她拉回來,但稍一遲疑,她便在轉瞬間回身衝入那黑色的熊熊烈焰中,抱住了那遭業火焚身,痛苦得不斷吶喊的魂魄。
沒有用。
黑炎依然在燒,吶喊依然未停。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她幾乎在碰觸到那魂魄的瞬間就昏了過去。
惡業之火向來只會灼燒有罪之人,沒造業,是不會被傷及的,更何況是入了仙籍的天女?
他一愣,立刻抬手止住了燃燒的黑色火焰,上前將昏倒在地的她抱起,但在起身的那一瞬,他看見地上有著長年累月被磨出來的粗糙刻字。
夜、蝶、舞。
那三個字,每一道筆畫都很深,如同溝壑一般。
他抬首,看著那已奄奄一息,再次被寒冰侵蝕凍結的男人,即使被煉住,即使身上滿是灼傷和凍傷,那傢伙發紅的雙眼卻依然緊緊盯著地上的字。
那麼長久以來,他從未見過有誰能在無間留下痕跡。
被拘至無間的,幾乎都已被怨恨蒙住了雙眼,他們不懂得悔改,不認為自己犯了錯,除了滿心的憤恨與不甘,什麼都不記得,甚至不再記得自己究竟在恨什麼。
這人卻記得。
阿塔薩古·龔齊嗎?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那人一眼,這才抱著天女,轉身離去。
第四章
小樓,青燈依舊。
她蒼白的臉色,逐漸好轉,卻尚未轉醒。
他坐在渡世台上,對她體內那五內俱焚的狀態,感到不解。
「爺。」
他回頭,看見魅童。
「這是您要的紀錄。」魅童跪坐在地,將玉牌以雙手奉上。
玉牌只有巴掌大小,通體皆白,微微泛著螢光。
他接過手,看見上書著龔齊的名號,是這塊沒錯了。他欲解開玉牌的禁制,抬首卻見魅童尚杵在原地。
「還有事嗎?」
「二爺請爺勿忘了大王的冥誕宴。」
他頷首,「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魅童低頭,下一瞬,便消失無蹤。
看著手中的玉牌,他眼神不覺幽暗。
在之前,他曾看過,一次。
那不是很愉快的記憶,卻是少數讓他深深記在心中的一個。
因為她。
多數的罪人,都有著黑暗的過去,在他們的生命中,良善雖不至於全然未見,但很少有像她這樣的人出現。
所以他記得。
記得那極為少見稀有,美麗而善良的靈魂。
他將手掌攤開,玉牌從掌心浮起,停在半空,然後幻化成水光,旋即如光幕一般展開。
渡世台黑色的夜空中,人生的悲喜起落,如浮光掠影般,不斷上演迅速變幻著,從龔齊的出生,到死亡,盡皆其中。
然後,她出現了。
他完全不用特別尋找,在她出現的那一瞬間,所有的景物都亮了起來,萬物因她的出現而欣欣向榮,人們因她的出現露出微笑。
在龔齊的記憶裡,她的一顰一笑,都在發亮。
她以自己與生俱來的能力,帶走了人們的苦痛,一次又一次的,她用溫柔的觸摸將病痛轉入己身,以甜美的笑容撫慰人心。
凡是她觸碰過的傷口病痛,盡皆癒合。
凡是她走過的地方,花兒便會綻放,只為了博她一笑。
塵世中的她,一如現在。
一個乾淨、美麗的靈魂,寧願自身受苦,也不忍旁人受痛。
正因為如此,當她無法阻止龔齊和澪引起的戰爭爆發時,她走出了衣食豐足的宮殿,到戰場上去救人,不眠不休的將所有的傷痛往身上攬,但傷者太多、亡者太多,她救了一個,又會出現更多。
她力盡而亡。
龔齊慢了一步才找到她,當他發現她已死去,便陷入了完全的瘋狂——
在那之後的影像,全變成罩著一層血霧般的紅。
原來,她在世時,便已能將苦厄病痛渡化於己,難怪她會認為自己能救龔齊,難怪她會遭業火所傷,傷她的並非業火,她只是將龔齊所受的,轉化至己身。
第一次看時,他只注意到她的美麗,未曾多加注意她的作為,直到現在。
「那……是他的記憶嗎?」
他回身,看見她醒了,她以手撐起了身子,臉色蒼白的仰望著那在半空中的影像。
「是嗎?」
她的聲音,在顫。
視線,依然盯著那閃動的畫面。
在失去她之後的景象,是黑暗的,殘缺的,破滅的,血腥的。
他伸出手,光影消失,一切復歸於終,浮在空中的玉牌回到了他手中。
她將視線拉回到他身上,仍不肯放棄,堅持地問了第三遍。
「是嗎?」
他注視著蒼白虛弱,卻意志堅決的她,開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