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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文 / 單飛雪

    忽地有人衝來,一把將她拉起,那人脫下外套,罩在她頭上,拉住她,走向逃生門,往樓上跑,火不斷追焚過來,像饑獸要吞噬他們。

    曦西腳步踉蹌,跟著他跑,濃煙密佈,在火光中,看著他背影,看他動作敏捷地帶她往上跑,腳步篤定,像完全知道該怎麼做。而她,也全然地信任著這個人,讓他帶著跑,這個她罵過氣過恨不得他消失的人啊,為什麼會在所有人逃走時,卻現身來救她?

    逃到天台,曦西按住膝蓋,咳喘。同時,被眼前景象震懾,驚懼的淚珠一顆顆滾落,逃不出去了,天空被火光映紅,四周冒著烈焰,他們被火包圍,消防車呼嘯,像死神在呼喚他們。

    曦西癱軟在地,呆望竄燒的紅火。「完了……」她顫抖著,啜泣著:「完了……」

    張摩爾望著烈焰,眼裡閃著詭異的光,他的表情,異常鎮定。他走到天台邊,俯望下面情況,又回望她說:「過來,我們往下跳。」

    十層樓高?不可能!曦西直搖頭。

    「下面在打氣墊了,快過來。」

    這個小她四歲的男人,此刻望著她的眼神,卻是權威而不容拒絕的。

    「不要,我怕高,我怕,你跳,你不用管我,你快跳。」

    他目光一凜,知道她有懼高症,但這是唯一辦法。他大步過來,拉了她就往邊緣拖。曦西大叫掙扎,他不理她的哀求,不管她抖得厲害,將她硬拉到牆邊處,曦西瞥見底下深淵,一陣腿軟。

    他扶住她說:「不要看下面,看著我!」

    曦西望向他,眼裡蓄滿驚恐的淚。她看見他對她笑了。

    「你看——」他從罩在她身上的外套,取出公仔。

    曦西愣住,那小公仔的模樣,竟是大學時的自己,衣著打扮,是她最愛的風格。看到迷你卓曦西,她呆住。這是……

    「很像你是不是?」將公仔塞入她手裡,他湊近她的耳邊說;「老師,你忘了你的學生嗎?」

    學生?曦西震驚,看見那雙黑眸,被火光耀亮。他臉上,浮現詭異的笑,趁她失神,猛地抱住她,身子往前撲,往下跳。

    曦西尖叫,在急速下墜中,看見火紅天空,看見他一雙黑色眼睛,她昏眩,在緊抱她的有力雙臂中,漸漸失去意識。

    熱風灼痛肌膚,底下人們驚呼,他們看著那墜樓的身影,穿過黑煙,往水泥地,往尖銳的灌木叢,往壓克力透明遮雨棚,往窗架,往這些危機四伏處下墜——

    人們尖叫,有人掩面不敢看,有人厥過去,然後砰地一聲巨響,都結束了。

    她隱約記得,窗外有白樺樹,書桌是檀木製的,午後,陽光斜入窗內,映著桌面,被烘暖的書桌就呵出檀香味,還有,這間書房超大,總是擺滿茶水點心,傭人不時進來換茶水……

    她記得這些,卻忘了面貌模糊的學生,以至於後來沒有認出他的長相,也沒認出他的名字。當年,那兒氣派豪華,卻不是她愛的調調,教了兩個多月英文就不去了。

    她記得那裡很悶,她的怪學生,蒼白瘦削,陰鬱寡言。她別的學生,跟她互動熱情,有說有笑的。但這個怪學生不一樣,他安靜內向,害得她每次都像在演獨腳戲。他的沉靜令課堂瀰漫窒息的氣氛,有時甚至懷疑大書房只有她在自說自話,後來實在是被怪學生悶怕了,只好狂介紹自己熱愛的西洋藝術史……

    這是她大學生涯的小插曲,早淡忘了。直至今日,張摩爾帶來迷你版的卓曦西公仔,他喊她老師,才勾出回憶,那個帶點自溺神態的病態少年浮現腦海。他為何在多年後,來到她面前?為什麼?曦西昏沉地想著。

    急診室鬧烘烘的,護士醫生來來去去,她和他的病床相鄰,她左踩燙傷,沒有大礙,張摩爾比較嚴重。逃命時,他把外套給她了,結果背部二度灼傷,需趴在病床,光裸著上身,讓護士纏繃帶。

    她側躺著,看張摩爾雙手疊在下顎,瞅著面前牆壁,不發一語。他跟她一樣,髒兮兮的,像被人從煤堆翻了幾翻掘出來。

    曦西問他;「很痛嗎?」

    「唔。」張摩爾悶哼。

    「我想起來了,你以前住陽明山對吧?你家花園好大,種很多白樺樹。」

    終於想起來了!張摩爾看向她,但願看見她眼中有更多對他的情感,但她只是笑笑地,像個朋友。他心裡一陣苦。算啦,想起來又如何,他已經看開了,她是不愛他的。

    曦西盯著他問:「在咖啡廳說的話,是故意氣我嗎?如果真的只想利用我,又怎麼會冒險救我?還有這個——」攤開手,掌心是迷你的卓曦西。「為什麼有這個?剛剛巴熙還告訴我,當時你已經逃到外面,但看我沒出來又衝進來救我。是這樣嗎?是為什麼?」

    她好感動,但又很困惑著。她始終不明白張摩爾的行為,他總是教她意外。十多年不見的學生,忽然成為畫家,千方百計參加她的展覽,是偶然還是刻意?如是偶然,那麼,如何解釋這個小公仔,竟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他看著她,沉默著。眼色哀傷,衡量著該怎麼說好。當她心裡只有白御飛,說「我愛你」已太多餘。在咖啡館時他已經決定了,對她的情感要藏心裡,沒想到發生意外,對她的情感曝光了。現在對著那雙燦亮的眼睛,他的內心沸騰,欲言又止。她會接受他的感情嗎?不,他沒把握。

    「怎麼不說話?」她追問:「為什麼有這個?」晃晃手中公仔。

    「我讓人做的,我另外有別的工作,我賣玩具。」

    「賣玩具?你做這個……來賣?!」

    「不是……」又去瞪牆壁了,唉!「這個只做一個,這一個不賣。」

    「噢。」曦西怔怔地,閉上嘴。做跟她一樣的公仔,穿當年和她如出一轍的衣服,答案很明顯!他暗戀她?!曦西驚訝,腦袋混亂。這小她四歲的男人喜歡她,所以……想著張摩爾的種種行徑,漸漸理出模糊的邏輯,卻更心驚。

    「你參加展覽……是為了想出名?還是……有別的原因?」

    知道是瞞不住了,乾脆道;「為別的原因。」

    她瞠目。「那個,那個別的原因該不會是……跟我有關?」好混亂!「但怎麼可能?不,不對,難道連畫畫都因為我……不,不可能,十年呃,而且那時我只教了你兩個月又不熟,怎麼可能是因為我……」

    算了,攤牌吧。「你希望這原因跟你有關,還是無關?」他盯著她,問得很直接,他也不想變成令她為難的問題。愛,能不能被成全是個謎,可這陣子,他隱約已參透謎底。

    卓曦西不愛他,這就是謎底。

    現在呢?難道救了她,謎底會改變?她會愛他嗎?還是變成她心裡的負擔?變成她會憐憫、會感到內疚的一個她不愛的恩人?

    不,不想扮演那可憐角色,所以試探地問了這一句「你希望跟你有關?還是無關?」,他將決定權交給她。

    她會怎麼說呢?張摩爾看她垂下眼睫,掩住美麗的眼睛。看她蹙起眉頭,在她臉上看見了苦惱,從她美麗的臉,他讀到這些情緒,就是沒讀到喜悅或高興。他移開視線,將臉重重埋入雙臂間,深抵著床鋪,醫院的床單,冷酷的消毒水味,他的濃情,彷彿也被這刺鼻的氣味毒滅。

    無意識地,他揪緊床單,她還沒回答,自己先說:「算了,為了什麼原因不重要啊。」一開始這就是自己的問題,一個屬於他自己的,秘密的夢想,夢碎了,也是自己的苦痛,與她無關。

    曦西不知該說什麼,得知這份驚人秘密,她好震驚,不可能接受他,更何況他還小她四歲。即使救了她,她感動莫名,可是愛情沒辦法拿來做報答,感情不能勉強,更怕他繼續陷下去……十年?天啊,他贏了嗎?花十年追她,太笨了。

    曦西斟酌著該說什麼,最後只能勉強地安慰他。「我想……我跟你,會是很好的朋友……」

    他聽了,除了背很痛,心,也被這無望的愛灼痛。他苦笑,慶幸有雙臂做掩護,她不會看見他表情多痛苦,要是能哭出來就好了,這陣子胸口總是悶著,喉嚨苦著,偏偏眼淚倔強到流不下來,憋著,心更痛啊,好痛好痛啊!

    他很難過嗎?曦西凜注目光,不知為何,忽然好難過好難過,心擰緊了,看他趴在床上,看著他頹喪的身子,看著那揪緊床單的手,她的眼睛起霧了。

    「對不起……」她哽咽。

    張摩爾愣住,轉過臉,看著她。他很震驚,竟看見一雙濕潤了的大眼睛。「怎麼了?」

    曦西凝住眼,忽然掩面哭起來,淚水攔也攔不住。「對不起啊……」

    「幹麼哭?」該哭的是我吧?他愣住。

    曦西慌亂地揉眼,抹淚,哭又笑,尷尬又抱歉地拿面紙擦淚又擤鼻涕,她歇斯底里地哭著說;「只要想到你……那麼久的時間,是怎樣……怎樣努力著……結果卻,對不起……真的真的很對不起……」在不知道時,有人默默接近她,想要愛她,可是她竟沒法回報這份厚愛……她可以想像他的絕望,這一想,心就替他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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