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雷恩那
十指緊握,憤怒且激動,她深深呼吸吐納,強令自個兒鎮靜,再啟唇時,已幽然若歎。
「難怪爹總滿腹心事、鬱鬱寡歡,你陷他於不義,而滄海傅家之災,他一直耿耿於懷……」
像是終於解開沉沉壓在心口許久的謎,有些感到虛脫,她輕吁出口氣,淡垂的面容略顯蒼白。
傅長霄一掌仍鉗著她的腕,卻不敢多用力,僅是沉著眼緊盯她的神情變化。她蹲踞的身子忽而倒地一坐,害他左胸驀然扯緊。
終於,那張沉吟好一會兒的小臉緩緩抬起,直勾勾地凝望他,似欲言語,卻未語先笑,微翹的嘴角泌出淡淡無奈。
「傅長霄……我爹雖對不住你滄海傅家,可他並非枉顧道義、見利心喜之人,他亦是受人所欺、遭人利用,你怪罪他,他心比你更苦。欠債還債,天公地道,我們白家欠你的,你儘管取去,可就是不許你再辱罵我爹。」
男人奇詭的目瞳爍了爍,深意潛藏,感覺掌中柔腕似要掙脫,他握得略緊。
「你放開。」白霜月嗓音持靜,弄不清他直抓住她不放,究竟要做什麼?
傅長霄確實不太清楚自己意欲為何。
如今事情真相攤在眼前,他或者過分怪罪她父親了。
父債女償,他把怒氣一股腦兒地往她身上傾洩,現下……倒嘗到反噬的勁道了。
她幽幽瞅著他的模樣、淡靜似歎的語調,甚至唇瓣一抹無意的淺弧,都宛若一顆顆小石般投入他冷然多時的心湖,引起陣陣騷亂,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蕩得他神魂難安。
「你——」該說些話的,但說什麼才好?他竟是詞窮。
抿抿略澀的唇瓣,他呼息,沉聲一吐。「該歸傅家的,我自會盡取。」該死!只會說些言不及義的話嗎?他雙眉下滿地糾起。
瞅著她清傲的五官,他試著要再說些什麼,耳中已聞動靜。他神色陡凜,一把將她拉起,單臂揚鞭。
白霜月一開始尚不知發生何事,待烏鞭揮揚,她聽見急雨般連密脆響,才驚覺身後飛來一批長針暗器。
暗器由適才在正廳內圍攻傅長霄那三人所發,機括一扣,綿針疾射,防不勝防。惠炎陽棄同道而逃,傅長霄目標在他,重創那三名武林好手後便急追出來,豈料會受此突襲。
烏鞭揮舞成幕,擋得密下透風,傅長霄峻臉如霜,忽地鞭梢幾轉,巧勁暗運,將十數根細針倒彈回去,正廳中即刻響起哀號,迅捷地收拾掉三人。
驀然閃了!。
「小心後頭!」被他推至身後的姑娘陡地厲喊。
後頭亦是暗器飛至,他身軀未及調轉,耳已先聞,且此次距離更近。
白霜月出聲提點,語音未盡,烏鞭已回揚過來,他感覺到她身子緊貼著他身背。
回身,他順勢摟住她的腰,鞭風逼退數把綿針,不及眨眼,凌厲鞭梢竄至惠炎陽門面,啪地掃中他的腦門,烙下一道血痕,他雙眼翻白,連痛都叫不出口,當真暈厥過去。
危境一解,傅長霄放開摟在臂彎的柔軟身子,步至惠炎陽身側,以鞋尖挑開那湖綠袖口,見他前臂內側亦安裝暗器機關,儘管他兩臂已傷得無法出招,但抬起一指輕扣機括,仍是易如反掌。
這便是中原正道人士嗎?薄唇嘲弄,他淡哼了聲。
旋身,他目光炯炯地看向那姑娘,後者淡靜神態猶原未變、眉眸幽斂,他記起剛才似乎有許多話要對她說,但這麼一攪弄,他又得重新理過思緒。
「你——」沒事吧?啟唇欲問,他面皮竟感到怪異的燥熱,後頭的話自然便堵在喉間,吞吐不出。
白霜月眨了眨眼,再徐緩地眨了眨,有些困惑似的。
她菱唇像是要勾開一朵笑花,可惜花沒能盡綻,鳳瞳中一向的傲氣忽地淡了,而力氣彷彿在瞬間被抽光殆盡,便如斷線傀儡,她整個人癱軟下來。
白霜月!
一切來得好突然,傅長霄臉色大變,心提至喉嚨。
他出手亦不及抱住她,身形如風竄回時,那清瘦身子已倒在他腳邊,蜷伏著,脆弱得有如不小心跌出巢外的小雛鳥……
第九章盡道有些堪恨處
白手相月……
對這樣一個姑娘心生憐惜了嗎?傅長霄想,該是如此吧。
自那一次便清清楚楚地體會到,他無法下手殺她,不管內心對自己如何說服、譏諷、煽動,臨了就是做不到那一步。
他對她不能做到全然的狠厲,這根本有違天梟一貫的作風。
明明想折磨她的,痛快、暢意地折磨,但見她咬牙不屈,那小狼般驕傲的眸子依舊挑釁,如此燦然明麗,他便莫名地軟下力道。也許,他的懷疑是真,她的眼也有迷魂的本事,迷得他亂了本心。
最後射來的暗器綿針距離太近,且事發在肘腋之間,他回鞭抵擋猶已不及,而她……該是有意護住他背心。
以身相護,十餘根細針避無可避地沒進她的後背,針上浸有毒液,與他之前所中的「雲南彩蛛毒」相同,中毒者皆是體泛香氣,體熱越發灼燙。
摟緊懷裡癱軟的柔軀,他快馬急馳重回「延若寺」。
所有的事皆按著他的謀策進行,為滄海傅家報仇、奪回本該擁有的,但此時此際,他卻無一絲歡喜,只覺胸口壓著大石般沉甸甸,每次吐納都隱隱作疼。
「她何時會醒?」男子嗓音沙嗄,約莫是因昨兒個徹夜末眠,守著門內已昏睡一日夜的姑娘。春晨的天光軟化不了他峻冷的輪廓,卻把那雙微瞇的琉璃瞳映得流光迷迭,有幾分蠻氣。
故悟大師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她所中之毒比你那回還深,你僅挨了一刀,是皮肉傷,她是綿針入裡,貼近五臟六腑,毒自然跑得更快。再有,她功力沒你深厚,即便服下『紫金丹』解毒,有你在旁助她運氣療傷,也得再一段時候才能睜開眼來。至於要完全清醒……以老衲所估,至少需得七日,但倘若這七日沒好生照看,那就不好說了。」
傅長霄眼角微抽,聲音似從牙縫進出。「『不好說』是怎麼個不好說法?」
「或者就一直睡著,不醒。也有可能睜開眼了,卻似醒末醒,神智昏沉頓昧。」
瞳底銀藍光忽爍,他雙唇緊抿,好半晌才又咬牙道:「不會有那樣的事發生!」
故悟大師頷首,老臉神態徐和,但仔細再瞧,皺紋滿佈的枯乾淡唇像是欲笑非笑,隱有意味。「不會最好。白家那女娃兒是好姑娘,你別再欺負人家。」
「我沒——」沒欺負她嗎?這是強辯之詞。他確實打一開始就不斷地欺凌她,並引以為樂,視作理所當然。喉結上下蠕動,他不太自在地撇開臉,瞧向湛藍得太不像話的天雲。
故悟大師也隨他目光望去,享受著和光拂臉,用一種好輕鬆的語氣道:「該亂的事全也亂完了,西塞高原該恢復原來的寧靜了。白家姑娘身子一旦轉好,也能定下心來想想自個兒的婚姻大事了。」
「什麼婚姻大事?」傅長霄眉峰皺出好幾個深折,掉頭過來瞪著老僧的黝黑側臉。不知怎地,他有種被誘入陷阱的感覺。
「姑娘沒出家,自然要嫁人,何況她已過雙十,難不成一輩子留在『白家寨』嗎?啊,對了!」老眼思及何事般,忽而發亮。「先前聽牧民們提過,白家姑娘打小和人定了娃娃親,據說對方在江湖上是有些名聲的,好像叫做……叫做什麼『五虎門』來著?」
刀家五虎門!原已不太好看的臉色雪上加霜,傅長霄兩眼細瞇再細瞇,蠻性陡現。「她當然一輩子留在『白家寨』!」
「白家寨」的一切全屬他,包括她。什麼「娃娃親」?她承諾過甘心情願地跟著他,哪裡有反悔的餘地?他天梟相中的姑娘,誰敢相搶?
故悟大師輕拂灰袍,微歎。「你別再視她為仇人之女,阻人家姻緣路了。她阿爹當年看清惠炎陽的真面目後,為了不教滄海傅家八處礦脈落進對方勢力,遂帶著他們白家底下一批好手,從此遠僻西塞之地,在高原上辛苦建下『白家寨』,並訓練入寨的寨民,集結南北兩麓幾個部族的力量,分區護守整片西塞高原。」
他枯指平靜地捏捏白鬚,笑笑再道:「為的是什麼?不就想替傅家守住該守的。那場大火沒找到傅家人的屍身,他便執念以為,有朝一日定能把一切歸還。唉,這些事老衲先前幾番說與你知,勸也勸了、念也念了,你卻聽不進耳,非得攪出這一場亂子,現下,你心裡暢意了吧?既是如此,恩歸恩,怨歸怨,欠債的還了債,你也該放手了。」
光影在渾圓的石柱上變換深淺,靜謐謐地異動著,彷彿藏在深處的意念。它悄悄變化,無誰能知,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審視、反覆體會,若不如此,將錯失掉最真的答案。
傅長霄抿唇不語,猶沾血漬的寬袍尚未換下,肩後一小道對敵時所受的傷也渾不在意,由著傷口自行止住滲血,在白澤袍料上乾涸成暗紫紅印,有些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