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唐席
所有人一起用餐是她一出生就養成的習慣。之前住在遠親家,他們也盡量全部一起吃早餐和晚餐,自己一個人在家中吃飯的情景,她不敢,也無法想像。
說來慚愧,自己一人吃中餐,是來巴黎才適應的事,在台灣,每天都有同學陪著吃。因此,她在等房內的另一個人——希傑——和她一起圍坐在折疊桌前吃早餐、喝咖啡。
「吵死了。」希傑想叫她不要吵,但他設定在手機中的起床鈴聲已經響起,他只好不情願的爬起來。
結果他在房間的中央看到昨天矮不隆咚的Hett。Kitty折疊桌憑空長得和一般的書桌一樣高,桌上放著兩份麵包和咖啡。桌子的一邊放著他書桌前的椅子,另一邊放著她的登機箱。
「對不起。」又害他生氣了。葉馨滿臉惶恐地站在她的登機箱邊,深深鞠躬道歉。
他起床時,蓬鬆卷髮亂翹的樣子很親切好看,睡眼惺忪的模樣也很可愛、有人性……只可惜,他在生氣,她不敢多看幾眼。
「幹嘛把登機箱拿出來?」她又想搬到哪裡去了?他的雙眼不悅的瞇起。
「因為少一張椅子……」這個登機箱當椅子雖然高了點,但聊勝於無。
他為什麼這樣就生氣了?她好想告訴他,一大早就生氣,很傷身體。
聽了她的解釋,希傑明顯的放下心來,但他沒說什麼,越過她和那張桌子,就到浴室去盥洗。
浴室被整理過了,他一進門就強烈感覺到這件事。
人是製造骯髒和混亂的動物。打從他離開凡事有人照顧打點的蘭廷加家族獨自到這裡來居住,他就深刻感覺到「愈常用的地方愈混亂」的真理。
在這個房間,第一名是書桌。他在那裡畫鑽石設計稿、寫鬱金香培育觀察書,參考的書籍把書桌上下堆得凌亂不堪;第二名是浴室,洗澡的、洗臉的、洗髮的、刮鬍子的、刷牙的……堆得滿坑滿谷,當然,還有不知為何,永遠那麼髒的馬桶。
而自從那隻狗大駕光臨後,浴室就多了狗的異味,在髒亂中,加上「臭」這個字。
向來,在髒到受不了時,他就會找設計師來全部更換,不用半天的時間就會煥然一新。現在他還沒找設計師來,浴室中的異味不見了,牆上一片片的髒污也不見了,繼之而起的是瀰漫著一股從沒出現過的,消毒水乾淨的味道。
洗臉盆、水龍頭、浴缸和馬桶,像電視中的衛浴清潔用品廣告一樣,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所有小東西全整齊地依序放在一個三層架中。
這若不是某位仙女揮了一下仙女棒,就是某個神秘的魔法顯靈了。
直到希傑盥洗完畢,仍無法接受浴室脫胎換骨、必須對葉馨另眼相看的事實。
他刻意忽略她,到書桌前去,對著鏡子開始上發油、拉直頭髮、上發油、拉直頭髮,直到滿頭卷髮變成服貼的直髮為止,再換上襯衫、長褲、西裝外套,讓自己平白老了二十歲。
葉馨親眼目睹他變身,瞠目結舌。
最後,希傑戴上粗框眼鏡,出門。
「啊?」直到希傑關上門,葉馨才如夢初醒,「希傑先生。」她大聲喊,忘了他吩咐不可主動找他說話的事。
希傑以外星歐吉桑那種冷漠而嚴肅的姿態、表情,在一樓的草皮上回過頭來。
「你忘了吃早餐。」葉馨雖然又被嚇到,但她鼓足勇氣。距離有點遠,葉馨讀不出他細微的表情,只看到他轉身繼續走。
第一次沒人陪她吃早餐,葉馨覺得很難過,獨自收好餐桌和食物:心情糟到連肚子都不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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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法比在房間裡悶壞,葉馨將法比栓在房門口,讓它可以看看天空、吹吹風,還有比較大的地方可以走動走動。
「乖乖等我回來喔。」葉馨摸摸法比的頭,上學去。
葉馨在巴黎藝術學院附屬的餐飲學院主修世界料理,她才剛來,只學到法國麵包和法式料理。另外副修繪畫,因為她和創校者有同樣的理念——餐飲本身也是一門藝術,他們要讓食用者在餐食中發現由藝術展現的愛。
理念很崇高沒錯,但她還是喜歡做些外型樸拙、內容健康的料理。
葉馨走進校門,走過並排的白楊道,由於是行人往來的地方,學會、社團若有活動,總成群結隊在這裡,指著他們的代表物向路過的學生招攬。
「同學,我們是寵物研究社,若有興趣,歡迎來社團逛逛。」社員一手拿著可愛的動物模型,一手阻擋路過的人。
「我們是史前人類研究社,經常辦骷髏舞會,你要是想壯膽,可別錯過。」這群人穿著骷髏裝,雖然嚇人,卻蠻有趣。
「同學,我們是繪畫研究社,歡迎來鑽研世界名畫。」
「同學,我們是宗教研究社……」
「我們是雕塑研究社……」
葉馨邊走邊看,對每個社團都有興趣,卻不敢報名加入——在台灣,做什麼都有美芬帶著,現在沒人帶,膽小的她根本什麼都不敢做。
要是美芬也可以來巴黎就好了。不只一次,她這樣期盼著。
「就送你去法國學料理,要是沒治好那膽小依賴的壞毛病,就不准回來!」
她爸爸是這樣邊怒吼邊把她送來法國的,要是被他發現她一點長進都沒有,不知會氣成怎樣。唉。葉馨邊歎氣邊想從眾多社團中穿越,卻發現好像永遠過不去。
「那個……請借我過……」奇怪,他們怎麼愈靠愈攏?
「請加入我們的社團。」
「不,請加入我們的。」
「當然是加入我們的。」
「我們的。」「我們的。」
所有人全擠到她身邊來。
原來他們發現她總是對社團投以充滿興趣的表情,卻遲遲沒有加入,便想主動邀請她,唯一沒料到的是其他社團也這麼想,便變成了現在這種場面。
「我……」突然被重重圍住,葉馨嚇得手足無措,連拒絕和借過都講不出來。
「加入我們社團吧,我們有最堅強的陣容、最穩固的後台……」
「當然是加入我們,我們有全校最帥的學長、最有才華的學姊……」
「加入我們。」
「加入我們。」
那堆人的競爭愈來愈白熱化,本來的圍攏變成推擠和拉扯,被圍在中間的葉馨就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在幹嘛?」一個嚴肅冷酷的聲音傳來。
「哇,是藝術系的希傑·范·蘭廷加先生。」一半以上的人馬上作鳥獸散,對這個人,既愛又怕——愛的是他的財富和才華,怕的是他的嚴肅。
縮著肩膀的葉馨聽見這唯一熟悉的聲音,抬起頭來,看見果然是希傑,不經思索地跑到他背後去,好像他理所當然會保護她。
希傑垮著不悅的臉——明明刻意和她保持距離的,哪知這麼巧,在這裡遇見。她到底為什麼在這裡?
來學校之前,他去辦了點事,才延到現在進校門,他的火氣還沒上來,他們竟然就全散了。早知道,他該一言不發地越過他們,以避免和這傢伙打交道。
「希傑先生……」葉馨小心的躲在他背後。
他果然是好人,是她的救星,老天真是太厚待她了。不過,他怎麼會在這裡?
還留在現場的同學們見希傑的表情不悅,又溜了一半,另一半則巍巍顫顫地解釋:「希傑先生……我們只是想邀請……邀請這位同學入社……」
看見希傑的表情高深莫測,再多話也講不下去,拔腿快溜。心裡不斷的發誓,再也不把腦筋動到葉馨頭上。
希傑很想問她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又為什麼被那群人困住,但他卻只是把拉住他衣角的手拿開,一言不發的走進校園。
開玩笑,他該做的是和她保持距離,而不是問那些有的沒的。
「啊?」見他要走,葉馨一怔,飛快的拔腿衝去拉住他的衣擺。
他是她唯一敢接近,又唯一對她好的人,她有很多事想問他,也有很多話想跟他講,但他不准她亂說亂問,她只好把嘴緊緊閉住。
希傑停步回頭,看見一雙閃亮、無辜的眼,像隻狗般巴巴的望著他,好像他不摸摸她的頭,就會被良心苛責到死一樣。
啊?他是不是生氣了?生氣很不好,她不要害他生氣。葉馨像被什麼刺到般,突然放開他的衣擺,快快退開一步。
「我是毒蛇猛獸嗎?」她這種態度實在太令人生氣了。
啊,他一生氣就忘了刻意保持距離這件事,失算、失算。
「不……不是……」他的意思是,她該繼續拉著嗎?她怯怯地向前一步,伸出手,像剛才那樣拉住他的衣服。
「你……」希傑覺得頭很痛,他怎麼笨到說出那種話,搬塊大石頭來擋住自己的出路?
他說的那個字是問句嗎?她可以回答嗎?葉馨以困惑的表情詢問。
「為什麼在這裡?」唉,都已經是這種地步了,還是把想問的問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