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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文 / 清尊

    「看來……天尊捨棄天人身份的念頭無法再被改變。然而,天山該如何?撐天之柱又該如何?天尊,您真以為您能時時看顧著凶獸窮奇,不讓她再犯錯?您真能無視這一切,任由天山崩塌?」武羅仍是憂心。

    「未來,早有定數。」

    月讀留下此話,彷彿預言,他淡然而平靜的態度,好似對於未來,全盤接受。

    「可是天山與天尊您——」武羅仍想多說什麼,月讀已化為雲霧,追逐窮奇而去,武羅沒來得及脫口的,最終僅能混著歎息,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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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淚,完全無法止住。

    嘩啦嘩啦的水珠,成串成串墜落。

    記憶,隨著抵在額心的珍珠而全數回來,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每一回為何而笑,每一回為誰而哭,每一回為誰氣惱不已,每一回又每一回為了什麼而再三翻騰眷顧……

    她哭,不是氣他取下珍珠讓她散形殯命,也不是怨他隱瞞天山之神的身份不講,而是那顆珍珠帶回的,不僅僅只有她的那一部分,還包含了他的。

    她聽見他的聲音,說著——

    為什麼窮奇必須死?!

    比起凶獸渾沌,為什麼窮奇必須死?

    我不該救她,這是她的宿命……不該救,不能救,不該……

    我可以救她的,對我而言,易如反掌,為什麼我沒救她?!為什麼任由她煙消雲散,為什麼眼睜睜看著卻什麼也沒有做?!

    我不能明白,無法參透,更無法理解,生與死,是由誰寫下的注定?

    蠪蚳!住嘴!住嘴!住嘴!不許你污蔑窮奇!不許你說她走狗!

    蠪蚳罪不至死,不能殺——但我想將他碎屍萬段,扯裂他口不擇言的嘴!

    我不知道自己被你所深愛。

    我不知道你每回來見我,都是如此歡喜。

    我不知道我的冷淡如何刺傷了你。

    ……我不知道,你恨我嗎?我摘下那顆珍珠時,你恨我嗎?

    窮奇。

    窮奇……

    我不要讓你從此化為無形,連魂魄也沒能留下。

    窮奇,我要救回你,不計任何代價。

    救回你。

    他待她無情。

    是嗎?

    是嗎?!

    無情之神,怎會有這般澎湃的思緒浪潮?

    無情之神,怎會用他向來淡漠的嗓,發出沉重痛苦的歎息?

    屬於他的意念和情緒,好炙熱,一點一滴落入她的意識,讓她看見了白裳揚舞的清雅天人是如何掄緊雙拳,激烈地喊出:「為什麼窮奇必須死?!」她彷彿還瞧得好清晰,他深鎖眉宇、緊抿雙唇,倔強地說著:「我不要讓你從此化為無形,連魂魄也沒能留下。」更覷見他站在谷豁深處,傾其仙術,將必須再費千萬年光陰才能重新凝形的闇息攏聚,義無反顧地說著:「我要救回你,不計任何代價」。

    她幾乎要將珠子揉入額心之內,珠子在她白皙的額頭印下紅紅痕跡。

    月讀的聲音又傳來,寡言如他,沒有太多複雜瑣碎的心音,在等待她甦醒的那段期間,笑容多過於言語,所以此時她所聽見的,就是他在心裡默默念著——

    你要快些凝聚,別讓我等太久,好嗎?

    他那頭白髮,為她染上了顏色。

    他那雙淡眸,為她映上了笑意。

    他為她,棄神成魔。

    「小花。」

    月讀在她身後佇立,以掌輕覆她顫動的雙肩。

    「誰是小花?!我才不叫那個小狗名!我是窮奇!我是窮奇——」她掙開他的手,氣呼呼地說。

    他不意外她恢復記憶,她索討走的珍珠裡保存她所有意念,她將會知道,曾經,他是如何冷淡地待她,無視她的付出,傷她至深……

    果然,她霍然回首,手腳並用地捶踢他,落在他身上的力勁卻是雷聲大雨點小,洩憤敲打的肉擊聲,不如她踝上鈴鐺清脆響亮,叮咚作響。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哪有人這樣的啦!一下子對人不理不睬,說我比花草不如,一下子又把人捧在手心上說永遠要和我在一塊兒?!我都弄不懂你在想什麼——」窮奇腦中充斥著殞滅前與殞滅後的記憶,明明還記得月讀似雪般冷冽淡漠的語調和表情,下一瞬間,黑髮深眸的他又躍出來,用最寵溺的笑、最溫柔的目光撫慰她,在每個共處的夜裡,他讓她依偎傾靠,讓她汲取他的體溫,陪她說話。

    她軟拳嫩腿的攻勢,他不閃下躲,而她也捨不得真打他出氣,又捶了他肩頭兩三下便停手,拳兒改揪緊他肩上的衣料,粗魯地把他扯近,將臉埋在他頸窩間。

    他充滿耐心地撫摸她的長髮,動作無限輕柔,等待她冷靜。

    「你幹嘛要這樣做……你這樣……。就當不成神了呀……」他可以不要管她的,他可以繼續將她當成一朵花、一枝草、一顆石,他可以嘴上掛著「生又何喜,死又何悲」的無情道理,他可以當他的天山之神……他可以的呀!但他卻為了她,什麼都不要了……

    她從來不知道,他的情感如此豐沛、如此濃烈、如此義無反顧。

    「神,不過是個稱謂,就像凶獸一樣,我不在意它。」他從不曾將地位看重,能否成仙入佛,他總是淡然以對,這份不忮不求的心,反而使他超脫俗塵。

    「月讀——老古板——月……」她既氣他、惱他,心裡卻又忍不住歡喜,雙眼不斷湧出的淚珠,分不清是聽見由珍珠上傳來淡淡悅耳的嗓在說「我找回了你,一定會對你好一點,不要再讓你難受」而被逼出的感動,抑或是此時他低首貼在她柔軟的鬢髮邊,逸出的溫暖笑歎讓她辣紅雙眼。

    他不再是世人的神,他是僅屬於她一個人的神。

    第十章

    應她的要求,月讀重新替她將珍珠鑲回額心。

    這一次,不為預防凶獸亂世而設下,單純地,不過是彼此都覺得美麗。

    加上她此回的瘴息凝聚堅固,不若先前,瘴息還處於聚合過程便被置入珍珠,才會受珍珠牽制,否則月讀是不允的。

    保存著兩人意念的銀白色珍珠,在她額心閃耀光芒。

    「原來是這樣呀……」她摸著圓潤的珠子,恍然大悟地直頷首。

    「原來是怎樣?」月讀被她沒頭沒腦的頓悟弄得更迷糊。

    「聲音呀。這顆珠子算起來是先跟著你修行嘛,你戴著它很久,對不對?」

    「是。」這顆珠子確實是由他手執的佛珠所取下。

    「所以我老是聽到你在說話——我不是指這一次,而是之前那一次,你的聲音在我腦海裡出現,我一直以為是幻聽,因為不是很清楚,總是斷斷續續,我每回都當自己太想念你才會這樣,原來不是……」或許是珠子離開他身邊太久,聲音都很細小,很模糊。

    「我說了什麼?」

    「就——」她故意賣個小關子,吐舌,才道:「一大堆冷硬囉唆的人生大道理。」什麼佛曰啦天道啦,全是她有聽沒有懂的字句。

    「這般無趣?」

    「對呀。」她不客氣地附和他。

    「既然我念了這般多的人生大道理,你怎麼就沒變乖呢?」太不受教。

    「我的耳朵會自動排除掉刺耳的人生大道理。」嘿嘿。「但是有一句話,我聽得可仔細呢——」她又露出頑皮神秘的表情。

    「哦?是哪句?」

    是「一念之惡,遂為惡根;一念之善,即為福本。一念轉移,立分禍福」,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抑或是「六道輪迴是苦楚,早日頓悟早了脫。淨土世界西方游,勝過凡塵數萬倍。心心不亂勤念佛,了脫生死可究竟」……

    她認真地繞著他走好幾圈,搖頭晃腦,嘖嘖有聲。

    「有人默默在心裡呀……說著『她,好美麗』。」她一字一字說得慢慢地,緊盯他的反應,要看他雙頰漲紅。

    月讀的反應,只是稍稍停頓,然後,淺淺一笑,既不出言否認,也不多辯解。

    「你第一眼看到我,覺得我很美麗,對不對?」她才不讓他用如此淡然的方式矇混過去。

    「是。」他從不說謊。

    與三位師兄在闇息煙霧中初次見她,他的心底,確實發出讚歎。

    多美的妖,怕是生平見過最美的了。

    她,好美麗。

    這些藏在心底深處的話語,只有他自己聽見,不該動的凡心,在那一瞬間,因她而躁動。

    必須無視她,所以他不將目光放在她身上。

    必須忽略她,所以他表現出最淡漠的姿態。

    必須疏遠她,所以他不曾主動表現關懷,待她如同陌路。

    因為他知道,那驀然顫動的心,是警訊,若不壓抑,它將會吞噬掉他向來的冷靜自持。

    然而,干算萬算,算出她的殞落,卻算不出自己會為她做下一連串瘋狂行徑。

    原來,檮杌非得要尋回無瑕的決心。

    原來,饕餮不許任何人阻礙她施咒,也要回到未斷的龍飛刀身邊。

    原來,渾沌情願付出任何代價,都要將小狐妖從淨化石中救出。

    他懂,竟然懂了,那些苦苦執著,那些不願放棄,那些天人不該有的七情六慾,明知自己所為,件件皆違反正道,他卻無法硬逼自己不去做。失去她的那段日子,他幾乎要被思念逼瘋,他想念她,想念她叉腰跺腳,想念她喊他的名字,想念她偎在他身邊的小小重量,想念她說起話的自信滿滿,越是想念,越是孤寂;越是孤寂,越是恨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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