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蝙蝠
溫樂灃不耐煩地打開他的手:「還有什麼!」
「還有……」溫樂源的手轉而按上了他的肩膀,他的力氣很大,壓得溫樂灃有些疼,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冷峻,表情嚴肅異常,「我不知道每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誰,不過我不喜歡那小子,你和他接近的時候,小心點。」
溫樂灃心裡突地一動:「鬼?」
溫樂源笑一笑:「你把他當鬼也沒差。」
「……」
劉相機是人是鬼?也許說出那些話的溫樂源反而並不清楚,但溫樂灃本人卻再明白不過,所以他很快明白了溫樂源的意思。
他們真的成了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第二年,他們的第三個學期開學以後,溫樂灃依然在約定的地方等。
但是有一次,劉相機沒有出現。
他在那裡等了三個星期,沒有劉相機的一點消息。
直到一個月以後,劉相機才終於戴著口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出現在他面前。
「實在對不起,我想回來但醫生不放。你看我這體弱多病的,一個感冒就把我折騰成這樣……」
為了失約的問題,劉相機又在他耳邊叨叨了許久,一邊說,一邊擤鼻涕、咳嗽、打噴嚏,忙得讓溫樂灃一句也沒能插上嘴。
所以溫樂灃保持了沉默,只是一直在注意喋喋不休的劉相機。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劉相機看起來和以前不同了?不是口罩的關係,而是的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而且他說感冒……一個小小的感冒而已,就能把一個年輕男人整得三個星期都不能出現?
分手的時候,劉相機本來就佈滿血絲的眼睛似乎變得更紅,聲音也似乎愈加嘶啞。他向溫樂灃伸出手去,當溫樂灃也想伸手時候,他卻又訥訥地收回,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
「對不起,我本來想和你最後握個手……雖然不一定傳染到你,但是……算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眼神閃爍得厲害,溫樂灃看著他腳邊,終於明白了什麼,長長地歎了口氣。
「你不用這樣,我都知道了。」
「什麼——」劉相機露出了異常震驚的表情。
「其實那天我不是跳上去的,而是飛上去的。我試過,只有飛行才能到那個位置。但是你一點都不驚訝……因為其實你自己也能做到是不是?」
劉相機苦笑。
「你說想學飛,卻根本沒有學習的誠意,一般人怎麼會傻到你這個地步?當時注意到這一點我就該想到才對。我哥哥說讓我不要接近你,那時候我才真正發現到問題所在。今天看到你,總算完全確定了……」
劉相機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微微一瞇,表情似乎在淡淡笑,他腳邊的草地被路燈照得明如白晝,沒有一絲陰影。
「不要經常離開身體,你的魂魄和身體本來的接系就很鬆,這樣對你身體損害太大了,回去吧。」
劉相機取下口罩,呼了一口氣:「損害大?反正本來就已經千瘡百孔,回去也是受罪而已。再說了,你不也天天往外跑嗎?」
溫樂灃搖搖頭說:「我和你的情況不同。」
「有什麼不同!」劉相機激動地說,「反正一樣是脫體,一樣是對身體有損害,那又怎麼樣呢?反正我也沒有幾天了!」
溫樂灃沒有和他對吵,僅僅沉默地盯著激動得全身都在散發淡淡黑氣的劉相機,直到他慢慢平靜下來。
「回去吧,你的病不適合讓你做這些事。你那邊的身體應該還在昏迷中吧,你家人就不擔心嗎?」
劉相機不語,半晌,道:「你知道我的病……」
「嗯,你當時帶著身體時候我看不出來,但今天看得很清楚。」
「能為我保密嗎?」
溫樂灃微笑:「沒問題,只要你回去。」
***
「之後那小子就病死了?」溫樂源猜測。
「不是……」
電突然停了,有些住客的房間裡傳來女人的尖叫聲,但兄弟二人沒有動,一坐一臥,如塑像一般。窗外梧桐的枝幹被風吹得嘩啦啦地甩動,葉子與葉子之間碰得沙沙響。
「不是……他不是病死的……其實他那時候還是度過了危險期,但是後來……」
***
劉相機的確死了,但不是病死,而是自殺。
不過溫樂灃並沒有看見劉相機是怎麼死的,他只知道那天學校裡來了很多員警,用蓋著白布的擔架抬走了一具學生屍體。
他不明白,那個瘦小的男生是那麼想活下去,那麼困難才擺脫病魔,幾乎是拼了命才回到學校,為什麼一個星期後會忽然自殺?他真的是自殺嗎?為什麼?有什麼事會比他的病更讓他恐懼?
在劉相機頭七的晚上,他在他們經常約見的地方做了一個招魂陣,他想當面問問劉相機本人,他為什麼要死?好不容易搶回來的生命,為何就能如此輕易放棄?
他在招魂陣中待了整整一個晚上,招待了不計其數的遊魂野鬼,卻沒有見到劉相機。
***
「沒見到他啊……他不是說過你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當時應該會回到那個地方才對。」溫樂源也有幾分奇怪地說。
「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溫樂灃把已經被體溫焐熱的毛巾從額頭上取下來,說,「但我肯定不是他最後想見的人,如果不是特別強烈的牽繫的話,他不會無視我的招魂陣。所以我想他八成不是自願去死的,那時候,他應該是在害死他的人身邊才對。」
雖然溫樂灃希望自己的猜測錯了,但後來發生的事卻更加印證了他的想法。
「從那時候起我才真正明白,原來世界上有那麼多事都是很無奈的,不管是劉相機也好,其他人也好。
「我們做的事情甚至從一開始就沒有第二個選擇。所以我很慶幸離開了家,至少我學會了怎麼去體諒別人,設身處地地為他人著想,而不是一味地無理取鬧。」
「咦?你也知道你那時候挺無理取鬧的啊?」
溫樂灃猛踹。溫樂源嚎叫。
「可是你說了半天……」納悶的溫樂源終於找到了重點,「你到底是沒說到梁永利的事嘛,那個叫什麼相機的傢伙,和梁永利有什麼關係?難道就是他殺了那個相機?還有那個燈,你根本沒提到嘛!」
溫樂灃張了張嘴,又閉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這畢竟是『諾』,我能說的只有這麼多,你也知道,就算全天下人能違反『諾』,咱們家的人也不行,是不是?」
溫樂源嗤之以鼻:「我最煩就是這種了!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能說,就我們家人不行!憑什麼!」
溫樂灃笑笑:「就憑我們家還願意信守『諾』,就憑我們家人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因為違反『諾』被天打雷劈。」
溫樂源看看屋頂,好像那裡馬上就會劈雷似的,然後摸摸脖子,沒有再說話。
「最後,還有一件事……」
「嗯?」
「那傢伙其實不叫劉相機,他叫劉『想繼』。」
想活下去,即使被病痛折磨也想活下去,所以他必定不是自殺。
劉「想繼」。
人頭之四
巨大的鼻子不斷地在窗口上撞,撞得砰砰的,每撞一下,他的身體就會猛抖一次。
窗戶還能支撐多久?
燈還能支撐多久?
——放我進去!
——你欠我的!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放我進去!
他抱住頭蹲在角落裡,臉色蠟黃,雙目無神地自語:「我沒欠你……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放過我……九年了……放過我吧!」
***
公寓中外來異物的搗亂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連陰老太太的房間裡,也出現了用蒼蠅拍四處拍打的聲音。但即使是這樣,那個見錢眼開的老太太還是死守著她的鈔票,任其他住客們——包括溫家兄弟——磨破嘴皮,也不願意把06的住客趕走。
溫樂源七竅生煙,可打也打不過,就算打得過,也不能把她怎麼樣,整日鬱悶得要死。
其實他很想帶著溫樂灃到梁永利的房間去看一看,說不定能多發現點什麼,但溫樂灃死也不去,勸得多了就裝出一副柔弱得快死的樣子倒地不起,把溫樂源氣得直跳腳。
輾轉到最後,溫樂源還是非常在意梁永利房間裡那個奇怪的燈。
普通人看不見,溫樂源卻看見了,這種情況只說明了一種可能。但最讓他不得不在意的地方還不是這個,而是那盞燈為何會引起他的注意?為什麼他連燈本身的異樣都沒有看出來,卻還是忍不住想問它?
他很少對什麼事好奇,平時最煩的就是探聽他人隱私,溫樂灃喜歡管人閒事——從大學畢業後這種情況就越來越嚴重,但他可怕麻煩得很,只要與自己和家人無關,一律都會被他的五感遮罩。
可是這盞燈讓他不得不在意,甚至萌生出了想偷偷摸到06室把它弄回來的想法,他對這樣的自己深惡痛絕。話說回來,即使他深惡痛絕也好,捶胸頓足也罷,對於那盞燈不太正常的在意情緒,還是讓他做出了自己最鄙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