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棄羊(2-3) 文 / 涼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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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桐然再次相見的那天,他還是豪情萬丈地要請我吃飯。這麼些年,他還是沒變,總覺得自己跟我們這些文化人有差距,說話客客氣氣的。我還在緊張自己從來沒去過大酒店吃飯,穿著是否得體。他倒直接攔個的士,帶著我穿到了一個巷弄,裡面的農家菜館。在門外就聽得到人聲鼎沸,一桌一桌的男女老少胡天海地,其樂融融。
我不免訝異,笑說:老總,低調啊。
桐然手一揮,說:別,都是浮雲啊。這家菜確實好吃,比那些神馬酒店的好多了,才帶你來的。
那天晚上我們點了好幾個菜,喝著酒,吃的開心,喝的也開心。談起往事,無限感慨。又覺得兩個大男人說這些矯情,於是時常大段大段的沉默。
我對他提起他曾放棄升讀高中的事,他呵呵呵地直笑。
那時候,家家戶戶都在一起,誰家裡有什麼動靜,就別想逃過別人的耳目。桐然的父親是出了名的嚴父,經常一喝醉就打罵他們母子兩。聽說他父親曾是窯廠裡面的一個技工,可是有一次喝醉倒在了機器邊上,差點出人命。後來廠裡把他調去值班,每天擺一瓶燒酒,炒兩小瓶花生米,坐在十平米的休息室裡看著巴掌大小的小電視機,自斟自飲。每次喝醉了回家,又是一陣喧鬧,打桐然也打桐然他媽。後來他媽媽實在受不了,離了婚,去到了城裡,再沒回來過。桐然的父親死守著桐然不讓跟媽媽走,加上那時窯廠的工作也很穩定,桐然就跟了父親。他父親離了婚,非但沒有改好,反而變本加厲。桐然一年四季都是長袖長褲,夏天熱的再厲害也不願挽一挽袖子,我知道,他是為了遮蓋身上的傷。
直到有一天夜裡,桐然跑到我家來大呼救命。那天我父母急匆匆地開門,問怎麼了。還沒等桐然回答,就見身後,桐然父親拿著一把菜刀踉踉蹌蹌地衝過來,額頭上流著血,一點一點地往外滲,嘴裡還罵著:敗家子臭婊子,看老子不殺了你們。
我父親急忙讓母親進屋拿紗布和燒酒,自己衝上去把桐然父按倒在地。桐然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什麼都沒做,神情麻木。
那時雖然年幼,但我隱隱覺得,桐然已經變了,不會再是那個會在班裡耍小聰明惹眾人歡笑的桐然了。讓人好陌生。
記憶中,我們時常在巷子裡玩彈珠遊戲,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多種玩法,每天都不一樣。可事實上,所有的規則都由我們自己制定,彷彿我們就是上帝一般。巷子和窯廠隔得不遠,我們來來回回不知道玩了多少遍,童年、少年,也算是這麼簡單地過去了。往事的影子那麼淡,淡到連彈珠遊戲的一條規則都記不住。不過桐然一家的細節我卻記得很清楚——
每天下課回來,作業做好,大家都迫不及待的到巷子裡玩彈珠。天要黑了,就聽見桐然的母親扯著嗓子叫:桐然,吃飯啦。
桐然也很聽話,頓時跑回家去。拿起碗就在門口吃著,他們一家都在門口吃。早上喝粥,鹹菜肯定少不了,家家基本都有醃製;中午就吃飯,碗裡裝著飯也裝著菜;晚上吃麵。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桐然的母親常常坐在門檻上,父親就坐一把破舊的椅子,他就在門口蹲著,誰也沒理誰,吃完了自己去盛。我想起母親說的「茶不言飯不語」,想來他們家還挺懂生活的。只是每當我玩完的時候,路過他們家門口,總覺得他們家飯菜特別香,要不是母親不許,我真想上去要一碗來吃。桐然這小子還總是抬起頭來嘿嘿嘿對著我直笑,似乎在讓我過去一起吃。我總是很氣憤,又不好說什麼。
回到家,我總是纏著母親,說:為什麼桐然家的飯菜那麼香啊,好想吃。
母親總是摸摸我頭,說:你這孩子,再好也是人家的。
許是桐然家飯菜香吧,到了十四歲的時候,他就長了個子,皮膚黝黑,身材高大,成了我們班的大孩子。也就是那一年,桐然的父母離婚,桐然也因為父親拿刀「殺人」的事離家出走,獨自南下。那時候桐然學習不好,學著武俠電影裡的情節,只給父親留了一張紙條,上書「我會回來,保重「幾個字就走了。
十四歲的他獨自南下,還未成年。在廣州番禺縣的九比鎮的一處工地上幫小工,那個時候九比鎮還比較落後,十個人在一間二十平米的房子裡住著,吃喝拉撒睡全在裡面,就這麼熬著。他又是最小的一個,還未成年,那些室友都是二十幾歲的人,常常使喚他做著做那,他一聲不吭,默默忍受著。至少每天都有飯吃,不管是工作餐還是室友分的。終於十八歲的時候,因為他踏實肯幹,身體又好,與人為善,被提升為工頭,帶領十幾個工人到處接生意,賺了不少錢。後來被開發商看中,又找過去當收債人。早已是和平年代,動刀動槍不能幹,大半年一筆賬都沒有要回來,桐然急的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有一次去找一個年紀差不多的小伙子要錢,結果人家二話沒說,找來一群人提著鋼管把他圍在一個小巷子裡打了,他沒有動手,只是掐著他找的那個人,死不放手。他們打累了,桐然也暈倒了,欠債人從沒有見過這麼執著的人,一聲不吭,直到暈倒都沒有放開自己。他怕了,第二天乖乖把錢送過去了。桐然也因此被開發商正式重用,之後順風順水,混到今天自己成為開發商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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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重聚,桐然斷斷續續地跟我說起這些事,感慨不已。那天我們一直喝到其他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彼此都有了醉意,靠在了椅背上。
桐然舉起杯,神色黯然,目光注視著不斷被他搖晃的裝著白酒的酒杯,陷入回憶。他說:陸塵,這麼多年,我從來都是一聲不吭的忍著,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沒有打斷他。
「其實這一切都要感謝我的母親。
「你還記得我父母離婚的那天嗎。他們辦好了手續之後,母親回到家裡收拾衣物,準備離開。我還小,總覺得母親是要回來的,就像她每天都去買菜,然後回家做飯給我吃一樣。
「那天我還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做作業,他們房裡傳來媽媽的叫聲。我頓時要跑過去看。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麼嗎,父親門都沒關,喝醉酒,就在房裡要強姦我母親,嘴裡還在罵著『你個臭婊子,在外面有了男人就想拋棄我們父子嗎,老子弄死你』,還有其他一些不堪入耳的話。
「我當時就呆了,腳都挪不動。母親看到了我,向我求救,我才反應過來,拿起桌上的酒瓶子,衝過去摜在了父親頭上,他不敢相信地看著我,暈倒在床上。母親抱著我不斷地哭,不斷地說『媽媽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後來母親走了,我才感覺到媽媽回不來了。我一個人追到城裡找她,可是城裡那麼大,我找不到,就哭。一個人慢慢走回去,那時天就要黑了,我在路邊一個巷子裡,竟然看到了兩個同學在角落裡跟一個女人爭吵起來,我想走過去看看怎麼回事,可是……我看到…那個女人竟然就是我母親……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跑,可我的目光定在那裡再也挪不開。母親倒在地上求救,我撿起地上一塊磚朝著那兩個同學拍去。他們看到是我,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還沒反應過來,我拉起母親就跑了。」
桐然停了很久很久,仰著頭抽著煙,閉著眼睛沒有睜開,三兩滴眼淚還是落了下來,他手一揮,就再也沒有了。他輕笑一下,吸了吸鼻子,不知所措地盯著桌子上的杯盤狼藉,說:這事兒,狠狠劃了我一刀,我過不去。我發誓我一定要混出個人樣。
長夜寒靜,月明星稀。市內市外萬家燈火,整飭美麗。一家燈火一個故事,各有各的平凡。我們像是兩隻被同伴拋棄的羊,站在熟悉的山頭,眺望黑暗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