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五章 論棋還是論局 文 / 蕭瑟紅
顧知秋離開蓮雲殿後,一直有些心緒不寧。他沿著路一直往前走,不可避免的便來到了東娥宮的門口。
大開的朱紅色大門,高高的門檻內,是與蓮雲殿完全不同的夏季景色。滿園淡紫色中,一棵梧桐樹如高昂獨立,扎眼的綠色鬱鬱蔥蔥,樹下的玫瑰籐椅上,許久不見的顧天瑜坐在那裡,一張略顯蒼白的小臉上沒有多少精神。
這是那個總是囂張到不可一世的顧天瑜麼?是誰讓她受了這些苦,變成了這副模樣?縱然她與自己這個父親為敵,但是看到這樣的顧天瑜,顧知秋還是忍不住心疼。
顧知秋跨進門檻,雖然有些不合禮儀,但是因他是顧天瑜的父親,所以下人們沒有阻攔。待喜兒告知顧天瑜時,顧知秋已經站在了她的面前。
顧天瑜回過神來,抬眸,臉上蒼白盡去,杏眸如往日一般帶著淡淡的譏誚和疏離,輕聲細語道:「今兒是什麼好日子,丞相大人怎麼有時間過來?」
顧知秋望著一分脆弱也不願讓他看到的顧天瑜,想起剛剛與顧婧琪商議的事情,猶如骨鯁在喉,一時間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陪我下盤棋,如何?」良久,他才淡淡道。
原本以為顧天瑜會拒絕,沒想到她竟然爽快的答應,這讓顧知秋多少有些受寵若驚。
兩人來到西室,寬大的梨木軟榻中央,朱紅色矮几上金光普照,密格紗窗外花影重重,一盤未下完的棋局赫然浸染在陽光中。
顧天瑜來到榻前坐下,手拈一枚棋子,灼熱的溫度,讓她不由蹙眉。喜兒忙將窗簾放下,遮住攀爬而入的陽光。顧天瑜指了指對面,示意顧知秋坐下。
顧知秋踱步上前,望著下了一半的棋局,有些奇怪道:「何故留著這樣一個殘局?」說話間,他已經掀起衣擺,悠悠然落座。
顧天瑜眼睛都沒抬,只淡淡答話道:「我閒著無聊,每日都下一點,不曾想將這棋局弄成這幅模樣,殘破不堪,無法彌補。丞相既然來了,就幫本宮看看,這棋局,該如何破解?」
說罷,白子落入棋盤中,她指著密密麻麻排列的白子,單身撐腮,語氣輕緩道:「譬如這些白子,攢聚在一起,看似堅不可破,實則早已經是一盤散沙,只是,雖如此,也因著數量眾多而難以輕易破解。丞相覺得,黑子該如何行動?」
顧知秋半瞇眼眸望著棋局,心中大駭,這哪裡是一盤棋局?分明就是公子玉簫的勢力與成諳謠勢力的殘酷廝殺。而顧天瑜,在這步步驚心的棋局中,小心翼翼,精心佈局,黑子所落之處多有玄妙,這也讓顧知秋明白了,為何公子玉簫這段時間會一改常態,在自己預見的動作中依然能出奇制勝。
原來原來最聰明的還是這個女兒!
他抬眸,目光複雜的望著此時氣定神閒的顧天瑜,想起當年沈知微的聰慧敏捷,不由感觸良深,顧天瑜若一生出來不是個傻子,那麼自己又怎會錯敗到這一步?只可惜,無論怎樣聰明的女人,一旦因愛情被人嫉恨,便絕不會有善終。
顧婧琪能將她毀滅麼?
顧天瑜微微抬眸,神色淡然,「丞相大人,這副棋局是否已經無藥可救?為何遲遲不落子?」
顧知秋漸漸平定心神,若說剛剛他的內心還有一分猶疑的話,現如今,顧天瑜便是和沈墨濃一般,絕不能活下來的。否則,縱然你將她推向萬劫不復,只要她還有一分力氣,便能重新站在頂峰。這樣的敵人太可怕。
他穩定心神,捏起一枚黑子,思量良久後方謹慎落子,聲音亦不復剛剛的輕鬆,而是頗為凝重道:「既然白子已經是一盤散沙,此時只要用幾枚黑子各個鉗制便是了。」
顧天瑜看著他落子,滿意一笑,白子隨後便落下:「吃過一次虧的人,如何還能輕易再入圈套。」此時這枚白子,正以包抄的姿態,與眾白子鉗制住黑子。
顧知秋沉默下來,心內翻騰如海。他沒想到顧天瑜會這麼快將自己帶入棋局,在有一次驚訝中,他開始凝眉深思,穩重下棋,然而,無論他走的多小心翼翼,顧天瑜總能緊跟不捨,原本他以為自己輕易便能化解的棋局,越發的複雜。
冒著熱氣的茶,漸漸涼透。毒辣的太陽漸漸西斜,而室內的兩人依然沉默著下棋,偌大的房間中,不聞說笑聲,只聞「咄咄」落子聲。每落一聲,緊張的氣氛便自已經涼透的棋盤上蔓延開來,一時間,整個房間似乎被薄冰所覆。喜兒守在一邊,本想仔細聆聽,誰知顧知秋與顧天瑜均一言不發,不解棋局,只擲地有聲的落子。
不知過了多久,顧知秋察覺到,自己的落子聲一聲比一聲慢,如停歇的細雨,殘留在濃密的樹葉中,隨著細風簌簌墜落。而顧天瑜的落子聲,卻一聲急似一聲,若磅礡大雨般,幾乎與他同時落子。
顧知秋捏著最後一顆黑子,終於忍不住道:「你其實早已經猜到我會走哪一步是不是?」
顧天瑜坦然一笑,毫不猶豫道:「沒錯。只不過本宮沒想到,真的被我猜中。」
顧知秋目光犀利如電,冷冷的盯著她譏誚的面容,心中突然有種恥辱感。他自以為自己掌控別人的行動多年,更能摸透別人的心思,但是自從顧天瑜出現,他開始覺得一切事情都變得棘手。
難道這個女兒,真的是他的煞星麼?留不得留不得
顧天瑜將白子丟入盤中,乾脆利落的拍了拍手,語氣輕佻道:「這局我輸了,謝謝丞相大人相助。真是丞相大人素來是說話算數之人,這一次,也希望丞相大人遵守諾言。」
顧知秋一臉茫然的望著顧天瑜,不懂她究竟在說什麼。
顧天瑜手執茶盅,眼眸往棋盤上輕輕一瞥。顧知秋凝眉望著棋盤,下一瞬,他倏地從榻上驚坐起,筆直了身子直直瞪著棋盤,上面,白子與黑子相互攀附,形成兩個大字:「毒誓。」
顧知秋一張臉漲得通紅,這豈止是被耍了,分明是被擺了一道。顧天瑜,這個女子的心機究竟有多重?此時顧知秋已經不敢再去細想與衡量。
顧天瑜仰起下頷,明明是坐在那裡,但她望著他時,眼眸中滿滿的嘲弄卻讓居高臨下的顧知秋不可逼視,她挑起黛色的眉,淡淡道:「本宮聽說,丞相曾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曾言之鑿鑿,若太后有一日想翻覆江山,你定當輔助皇上,匡扶正義。若違背誓言,死後便遁入阿鼻地獄,受盡火烤水蒸,永世不得超生。」
顧知秋抿緊唇瓣,不可思議的望著顧天瑜,沒想到此時她竟然會說出這種話。要知道,他在朝野這麼多年,已經沒有人敢提當年的事情,因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顧知秋說這些,不過是要收買公子玉簫的心,而同樣的,成諳謠也說過這樣的話。
顧天瑜清淺的笑起來,有些啼笑皆非道:「不要用這種表情看我,我也沒有要你兌現諾言的意思。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丞相大人,只要你安靜一會兒,在這件事上不動手,那麼當年您的諾言,便不會被人想起。否則」
說至此,她突然頓住,在顧知秋那慍怒的眸子中翩然一笑,淡淡道:「否則天下大義棄你而去,你的美夢,也會煙消雲散的。」
顧知秋緊緊握著拳頭,冷冷道:「你這是在威脅我麼?」
顧天瑜懶洋洋的將茶盅放下,一本正經道:「威脅?呵呵,丞相大人想太多了,本宮這是在——救你呢。」
「你!」顧知秋氣急敗壞的看著她,如果是別人,在他這種盛怒之下,早就嚇得魂飛魄散,就是公子玉簫,也要退讓一分,然顧天瑜坐在那裡,不卑不亢,面無懼色,只淡淡的問了句:「丞相覺得可好?」
顧知秋一股怒氣無處所發,他想起顧婧琪的話,冷哼一聲:「你好自為之!」說罷,便拂袖而去。
顧天瑜目送著他離開,眼底冷意卻沒有褪去一分。她轉過臉望著棋盤,突然覺得心中十分暢快,擺手道:「喜兒,讓人去請皇上,就說我有要事相邀。」
喜兒忙應聲,旋即便奔了出去。樹頂上,三丫不斷眨著眼睛,目光炯炯的盯著喜兒,卻沒有力氣說話。下一刻,它終於支撐不住,倏地從樹枝上摔落下來,堪堪落在喜兒的腳前。
喜兒大驚失色,「啊」的大叫一聲,然後便慌忙蹲下來,顫抖著喊道:「三丫三丫你怎麼了?」
顧天瑜聽到聲響,忙奔了出來,此時喜兒已經將三丫捧在手心,而三丫渾身僵直,瞪大眼睛,儼然已經斷氣。
喜兒轉過身,眼眸含淚,將三丫遞過來。顧天瑜垂眸,接過冰涼的身體,沒有顫動沒有落淚,而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她沉默許久,抬眸,環視了一周周圍的人,隨即又將目光投向院落中,這兒分明有樹有花,然而往常那些三丫的朋友,一個都沒有。
先前奇怪的感覺再次鋪天蓋地而來,她垂下眼簾,眼底憤怒與失望不斷翻滾。喜兒有些擔憂的安慰道:「小姐您莫要太傷心了,鳥兒的壽命本就短暫。」
顧天瑜冷笑一聲,聲音冰冷道:「再短暫也不會這樣毫無徵兆的死去。」說罷,她緩緩閉上眼眸,再抬眸間,眼底已是一派清明。她目光穿越所有人,落在此時正在澆花的小凳子,小凳子此時正臉色難看的愣在那裡,目光呆愣的望著三丫,待看到顧天瑜的眼神時,他連連搖頭,喃喃道:「不我沒有。主子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