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文 / 胡少龍
十六
割不斷鴛鴦真情償不了夫妻情債
湖鄉的風既有蓮藕香又有鮮魚腥;湖鄉的雨既有蓮藕香又有鮮血腥,湖鄉的太陽既有蓮藕香又有鮮魚腥;湖鄉的月亮既有蓮藕香又有鮮魚腥;這如今稻花的得勝過了蓮藕香勝過了鮮魚腥。張道然每天早早起床站在住戶的墩台上,盡情地吸吮著湖鄉的新鮮空氣,憑眺著火紅的太陽從湖面上冉冉升起,到了傍晚,滄漠的斜陽又緩緩從湖面入水,悄無聲息。他要讓這不盡的湖鄉風光洗滌心中的煩惱和悲怨,情感的糾葛和依戀。他除了公社通知他去過公社兩次,一二個月了,他蹲在桐梓湖區,要讓自己的世界觀和意志得到大自然的冶煉。近來,他經過深深的思慮逐漸地明確了一些道理:一個人要自強不息的活著,才能實現宏大的理想和抱負。他此時的理想和抱負是要不惜犧牲個人的一切,為貧窮落後的人民造福,做自己應該做的事。千里之遙始於足下,他要讓桐梓湖一年內就有個新起色,社員解決溫飽,隊裡消滅超支戶。他所在的四小隊那禾場上的薄膜躉秧在他早晚精心的照料下,及時早接晚蓋,晴接雨蓋薄膜,讓苗禾通風透氣,保持適當的溫度,那粒粒白芽都變成嫩綠喜人的秧苗。
前年,這個隊推廣薄膜躉秧,由於沒有及時地掌握氣候的變化,未及時地接蓋薄膜,至使二畝多剛剛發綠的早秧全被燒死。損失的不僅僅是幾百斤稻種,有時一斤糧食可救一個人的性命,更重要的是損失掉了社員們科學種田的信心。湖區祖輩廣種薄收,望天收沿習了幾百年上千年,而眼下提倡人能勝天,人靠什麼勝天,靠科學技術勝天。今年早春,張道然就在群眾大會上說:「妻好一半福,秧好一半谷;春種日頭,夏種時!」他反覆講明地膜躉秧茬開季節工時,增產增收的道理。他還當著群眾立下軍令狀,說:「地膜秧不是滿足於二畝,二畝秧栽不了十畝大田。要擴大躉秧,擴大雙季稻面積。如果地膜躉身失敗,我將自願接受公社黨委給我的任何處份。」他接著還介紹了老家張冉大隊前些年就實行了地膜躉秧,是地委書記的點,經驗還在全地區推廣。群眾和隊幹部的思想是暫時被說通了。他又注意把握各個細節,從選種、泡種、取塘泥、到下種、到溫暖控制,每日都作了技術記錄。他沒有進大學,但勤學好問,還買了一些農技書籍自學。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可算得上是個懂行的管農業的公社領導了。這幾天,惹人喜愛的早秧已經長到了要移栽大田的時段,他又忙著督促生產隊耕整早稻田,把那地毯似的紅花草籽、蘭花草籽的綠肥都翻耕過來,漚好肥田,比日本株式社會的白糖似的化肥,後勁更足。再說化肥緊俏,公社領導的點才多兩包指標,他又擬了條鼓舞人心的口號:學習大寨人精神,保證不插五一秧,並將它書寫張貼在村頭隊部。
張道然蹲著身子,欣賞著嫩綠的微微搖著頭的秧苗,就像是女人逗著她那剛會說話剛會走路的孩子那麼甜美和愜心。他籌劃著,全隊四十多畝的早稻,如果風調雨順的話,將可打二三萬斤稻穀,就可超額完成全年的公糧任務,還可為群眾留點接上夏糧接上中稻的口糧。全國有七億人口吃飯,一天要吃掉多少斤糧食,難怪周總理提醒人們的,要當總理重要的是把吃飯的問題解決。中國能夠養活占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這本身就是對世界的貢獻。此時的他完全融入了豐收的喜悅之中,什麼心思、什麼煩惱,概不曾有過似的。突然,住戶劉忠國趕來喊他:「張主任,你家裡來人看您了。我不敢細問,可能是弟妹吧。」劉忠國見張道然愣著,又換了句話說:「是您那口子吧。」張道然看到他高興而憨笑的勁頭,真是哭笑不得,便說:「你去吧,我就來。」張道然忙捲起褲腿和袖子,將整個地膜接開,然後抬頭望了望那升到屋頂的耀眼斑斕的太陽,再回住戶家去。
一時間,劉家墩台熱鬧起來,有少婦摟著吃奶的小孩,有年青人端著碗在扒飯,還有老人也來道聲謝的。他們都是衝著張主任的家屬來的,這時正好是隊上收工吃早飯的時候。在這裡是早晨九點鐘吃早飯,下午三點鐘吃中飯,也好避開那壓頂的太陽,晚上九點鐘吃夜飯,再接下來就是洗腳上床娛樂睡覺了,這是被街上稱叫的倒三餐,一覺睡到有晨光。張道然就覺得再有個收音機在身邊,那蹲點的日子就勝似神仙了。當然,也有他當心的事,不能出現壞分子搞破壞,損壞集體利益,平時得把四類分子盯緊點;還有要完成上級的公糧水費等提留;還有保證群眾不能餓肚子,不能出現討米要飯的,否則,他這點就算白蹬了。他走著走著,永遠地就看見住戶墩台的人群中坐著穿小朵花的父母裝,剪著時髦娃娃頭的冉臘娥,心中就升起了一種不知是喜還是怨的滋味,那種平靜的心境一下被攪動起來。
冉臘娥見張道然向墩台走上來,忙站起身喜滋滋地望著他,見他頭髮胡茬都毛刺刺的,臉面黑多了,還有點泛光。然而,卻沒有見他把目光移向自己,而是嚴肅冷峻地望著大伙。張道然走近了,便看了一眼冉臘娥,說:「你來了。」又立刻把目光轉向眾人,這時,劉忠國的老婆唐麗姣走過來,對大家說:「大家都回去吧,馬上要上工了。小心隊長發脾氣,扣工分啦!」人群散去,唐麗姣也返回屋去。冉臘娥等張道然坐下後,便自責地說:「你看我,忘記帶點冰糖分給大伙吃的。大家瞧得起你,來看我,我就空著手面對大家,多不好意思。」他卻沒有去領會她說話的意思,反而問道:「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她心想,這第一句話不說問候我走路吃了虧,倒像是不該到這裡來看他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撞擊,臉一下刷地紅了。雙方擱滯了好一會,還是她開口說:「我帶了二斤豬肉和一節的確良,送給你住戶的。你住在人家家裡,吵鬧人家,我既然來了也得謝謝大家。」她見他不答話,便接著說:「家裡都好,爹和奶奶都好,友瓊都鬧得要上學讀書了。」他聽她訴說家裡的事,好像是把自己當成好多年從未回過家似的,心裡更不愉悅起來。當一聽到說女兒想上學了,真乖!便提取精神,插話說:「我不在家,友瓊就要靠你做媽的多操心了。」她說:「這還要你教,友瓊不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她總是覺得他太沒良心了,也不提出半個字問候她,她想著這些,心裡更覺一陣涼冰冰的。她也想過來了,這多年就這樣過過來的,他也不曾再碰過她的身子,她只要他不提出來和她離婚,做名義上的夫妻就滿足了,有張母和公公疼她就滿足了;有女兒由她親手撫養成人就滿足了。
她裝得無所謂的樣子,問他:「你在這裡不習慣吧?」他不以為然地說:「我這是工作,是蹲點,又不是住勞改農場,你沒有什麼擔心的,也不必再來這裡。他們巴不得有幹部住隊,有化肥、柴機油的優待指標,巴不得住在他們家裡,我每天給一斤糧二角錢,他們可以貼補家濟,孩子可落個好口祿。」她等他把話說完了,才逞著強說:「我就是來看看,心頭就像有塊石頭落地了,吃了飯我就回去。我是不好來你這裡,是奶奶總催著我,要我來看看你。我是怕來了影響不好,會影響你的工作。你看你在縣裡工作四五年,我一次也沒有去過,在縣裡工作條件好,我不擔心。在這湖區,生活艱苦,比我們老家還差,我心裡就總惦記著你,家裡人都惦記著你。友瓊還問我,誰幫我爹寫衣服。你衣服是自己洗的?」他欣慰地說:「這戶人家很好,不許我自己洗衣服,是房東嫂洗的。他姓劉,你就叫他劉大哥,他媳婦姓…就叫唐大嫂吧。」冉臘娥剛來時像是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才安心,眼前卻也沒有什麼要說的了。張道然最後說:「知道你要來的話,給我帶個小收音機來就好了。我這裡聽不到廣播,看不到電燈,更看不上文藝節目了,像與世隔絕似的。」她聽他這麼一描述,喉嚨管鼓鼓的,辛酸的熱淚禁不住刷地溢出眼眶。他忙阻制說:「你這是做什麼,讓人見了會笑話的。」
過了好一會,唐麗姣出屋來請他倆進屋吃飯。劉忠國熱情招呼他們在飯桌旁坐下,又瞪了兒子泥娃一眼叫他一邊去。他家老奶奶洪三姑見來了多的客人也不上桌來吃飯在後門邊坐著。冉臘娥看得真真切切,忙笑著說:「喲,這是哪裡的規矩,讓老奶奶、孩子一起坐著吃,還熱鬧鬧些。」她說完,又去把老人接到桌邊來坐。劉忠國這下動了真格,吼道:「泥娃死一邊去,聽話。」冉臘娥見劉忠國這般凶狠,反不好意思起來,張道然望了她一眼,但沒有說什麼,她只好客隨主便了,默不作聲。唐麗姣最後端出一碗能上桌的米粉糊的小魚子,笑盈盈地說:「喊得熱鬧,沒有什麼好吃的,還是嬸嬸自己帶的肉來。」這小魚子是他家用小布罩子在港邊幫的,特新鮮,味道極好。張道然在這家住著,唐麗姣已想方設法做點菜上桌,幾乎每天桌上都有幾個菜碗,炒藕樁、炒雞頭巴梗、醬辣菜、蛋皮湯等輪換著。冉臘娥便說:「真不好意思,一來就給嫂子添麻煩了。」劉忠國興奮地說:「今天,我們的嬸嬸來了,張主任,咱倆喝一杯。這是上次小舅子來喝了的,就還有這一點。這應該不屬違反了你們幹部的規定吧。」張道然婉言地說:「老劉,我到你們隊都三四個月了,你幾時見我喝過一口酒的,不行,不行。」劉忠國是個老實人,最聽幹部的話,再說也覺得落個腐蝕革命領導的罪名,也就收起了酒杯和酒瓶。他們很快吃罷早飯,冉臘娥便道謝告辭,一人離去。
幾天來,隊上趕著搶插早秧。為了搶時間,中午一餐飯過集體生活,在隊部裡吃。今天是第三天了,中午二時剛到,隊部的屋簷下的那吊著的鐵盤由會計敲響了午飯鐘,三四十個男女勞力一下湧到隊部的禾場上,嘻嘻哈哈戲鬧起來,菜就是兩瓷盆,一盆炒包菜,一盆炒藕樁。幾十個人每人端著個碗,向菜盤圍著,邊吃邊說笑。有個男勞力說:「我給個謎子你們猜,讓大家樂一樂,你們說好不好。」有個婦女說:「那看你說得好不好笑。」那個男勞力嚥下一口飯菜,便說:「你們別只顧搶菜,都聽好了:嘴兒尖,屁股大,屁股上面長尾巴,肚子裡還裝了白沙,打一菜名。」不等他說完,大伙都樂笑了。還是那個婦女立刻笑哈哈地說:「是你老婆才嘴兒尖、屁股大、那屁股上不是長尾巴,是長的你的長機巴。那你老婆肚裡一定揣著個小機巴。」大伙聽她一加工,更樂了,有人竟笑得將嘴裡的飯菜都噴了出來,灑落到邊旁人的身上臉上。那婦女見張道然沒有大笑,便轉向他說:「張主任,我們的話,您就當沒有聽見。」本來要笑而沒笑的張道然聽她這麼說,真忍耐不住地笑了,並說:「你們願怎樣就怎樣,我既不聽到也沒看到,更不干涉。」那男勞力竟跑到那婦女前伸手去摸她那隆起的胸脯。婦女趕緊跑開,男勞力又是追趕,大家也助興的喊:「追得到的是男人。」婦女躲到了張道然的那邊去,男勞力追了幾步就停下了,回到大伙中間,收斂了笑容說:「我這不是罵人,不是說下流話,真是菜名,是我們幾乎天於都少不得的,是辣椒!」那婦女又說:「還不是下流話,辣椒不就是你那胯裡的小更子。」
大家正忙裡借閒地樂著,墩台後走過來一城裡女子。大家一下把目光都集向了亮麗的她。張道然也順著大家的目光望去,見是她——柳瑩,沒有一點勞動人民本色的穿著打扮的柳瑩。鵝黃的開胸上衣,米色的褶印分明的褲子。張道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以免社員們說出不中聽的話來,忙靈機一動,說:「哦,是我妹妹呀!她來做什麼。」張道然說著同時立起身來,迎過去。柳瑩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張道然。柳瑩老遠就笑盈盈地走過來,對望著她的人群招呼,響亮地喊:「大家好!」她走近了,忙又喊了聲張道然「哥」的。她真是會演戲,他一時未反應過來,間隔了一會才說:「你來了。」小隊會計忙湊上前說:「張妹妹稀客!還沒有吃飯吧,正好體驗一下你哥張主任的農村生活。」柳瑩忙說:「我們是從農村出來的,有什麼體驗不體驗的。不過,我真有點餓了,她說著,又從那花提包內拿出包糖果遞給會計,讓他分給大家吃。大家邊談論邊接著糖果,道謝著,還不時地用羨慕的眼光再睹柳瑩尊容,烏黑的長髮,水靈的眼睛,杏兒嘴,出眾的鮮艷迷人,如畫中人一般。
社員們的集體午飯在一片喜悅的氛圍中結束,隊長扯著嗓子催促大家下田上工。隊長見大家懶洋洋的,乾脆自己帶頭去地裡,真是喊破嗓子不如做出樣子,大家紛紛離去。張道然伴著柳瑩向墩台走去,他不悅地說:「柳瑩,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柳瑩卻很興奮地說:「我的運氣真好!剛出街口遇上一手扶拖拉機,一問師付剛好是你們桐梓湖大隊的,說是才買不久的新的,就一路順利地直接到了你這,這大概也是我倆的緣份吧。」她接著滔滔不絕地說:「我和我們文藝隊的賀隊長建議過,等時間安排得過來,我們就來到這偏遠的湖區為社員群眾演出一場,豐富一下這裡的政治文化生活。你說好不好?」她見他還不答話,顯得懨懨不振的樣子,忙從提包內拿出一個巴掌大的長江牌收音機,遞到他面前,並喜眉笑眼地說:「喜不喜歡它,你反正不會說話的。」他見了收音機喜出望外地拿在手裡,忙撥弄開關和調諧,說:「還是你知音!」他倆開始說笑著走向劉忠國的家。